顽固的仓颉 作品

第1141章 选择

延国,江南。

琴弦在盲眼琴师指下发出呜咽般的颤音。

他的手指悬在第七根弦上迟迟未落,那根弦昨日刚断,是邻家女孩用攒了三个月的绣花钱给他换的新弦。

剧痛从指关节蔓延到肘部,像无数细针顺着血脉游走。

六十年的眼疾让他的听觉异常敏锐,此刻却连风声都变得刺耳——那个在他脑内响动的声音,并未让他看见什么幻境,却能让他凭借听觉,“看见”自己未来十年仍会在这方小院里,听着女孩出嫁、生子、渐渐不再来访,最后只剩断弦与药渣相伴。

“先生?”

木门吱呀一声,女孩带着雨后的青草气挤进来:“我新学了《折柳曲》……”

她突然噤声,因为摸到琴师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琴师下意识缩手,却被她温软的小手捉住。

女孩的手心有练琴磨出的茧子,粗糙处正好抵在他最疼的穴位上——这是少府穴,主掌心神。

“您的手比冰块还凉。”

女孩解下自己的鹅黄汗巾裹住他的手,汗巾上还带着体温和廉价香粉的味道。

琴师想起幻象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无数轮回里,自己这双手最终都会孤独地僵死在琴上,而此刻包裹它的温暖注定会成为新的痛楚。

药碗递到唇边时,他尝到熟悉的黄连苦味,却多了缕蜂蜜的甜——罐底最后一点冬蜜,是女孩留着等乞巧节蘸糍粑的。

碗沿有个小豁口,正硌在他下唇的旧疤上,这个细节让幻象突然崩塌了一角,因为所有轮回画面里,药碗都是完好的。

“若明知往后都是苦……”

他声音嘶哑得像磨砂的弦。

女孩突然把什么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是块刻着歪扭梅花的梧桐木,新刨的木屑还沾在纹路里。

“昨天捡的树枝,给您雕了块义甲。”她扳开他蜷曲的手指:“您总说旧义甲刮弦……”

琴师摸到木甲边缘的刻痕——那是女孩偷偷数他咳嗽次数时刻的竖线,最密集处还描了朵梅花。

剧痛突然变得具体起来,不再是轮回中虚无的折磨,而是此刻掌心真实的木纹与温度。

当女孩的指尖在琴上弹出第一个走音时,琴师枯井般的眼眶突然发热。

他摸索着覆上她的手背,带她拨出完整的《折柳曲》。

在走调的旋律里,他听见二十年前师父说的话:“琴者禁也,禁的是贪生怕死之心。”

如果此时选择死亡,或许未来的轮回中,能够有新的人生、新的体验,一切会变得不一样。

可是……

人活一世,何必苛求未来?

更何况,那时的自己,又是否还是自己?

我能体验到的,只有当下,这个温暖的当下。

……

南海小村。

麦浪在农夫眼前晃动出金色的眩晕。

镰刀“当啷”掉在田垄上,惊飞了偷食的麻雀。

那个声音展示的幻象还在继续:今年秋收的麦子会在粮仓里发霉;妻子染了伤寒;明年的秧苗刚抽穗就被蝗虫啃噬;后年……

“当家的!”

妻子的呼唤从田埂尽头传来。

她挎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路上,补丁摞补丁的裙摆沾满草籽。

幻象中就是这个身影,会在三年后的冬夜咳血而亡。

农夫机械地嚼着妻子带来的杂粮饼,尝不出任何味道。

竹篮里躺着两个熟透的朱栾,是他去年嫁接的果树结的第一茬果。

“村长他爹过世了,这么大年纪,也是喜丧了,咱们得备些礼……”

妻子叨叨地说着,掰开朱栾,把更红的那半塞给他。

汁水顺着她龟裂的手指流到腕间,在那里积成浅红色的小洼,幻象里就是这双手,会在弥留之际死死攥着空药包。

远处传来货郎的拨浪鼓声。

妻子突然笑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你上次说想尝尝龙须糖……”

农夫喉咙发紧。

“当家的?”

妻子突然凑近,沾着麦芒的睫毛忽闪忽闪。

他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泪水正砸在她的绣花鞋上。

他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了。

谁都会病,谁都会死。

村里每隔一阵,就会有人生死、有人死去……哪有人,是长生不老的?

麦田里的粮食也是一样。

总会有丰收年,也总会有灾年。

日子当然是苦的,可日子也是甜的,下一段人生,自己就算变成了富家公子、变成了天上飞着的仙人、变成了河里的小鱼,可不还是要生病、要死、要经历快乐和痛苦吗?

至少……眼前的妻子,她是真的。

……

蜀地,山间。

狼嚎声撕破山雾,逃兵正蜷在破庙的韦陀像后啃发霉的干粮。

神像缺了半边脸,剩的那只眼睛恰好盯着他怀里的包袱——里面裹着顺来的供果和半截蜡烛。

孩子们的笑声由远及近,羊角辫女孩的声音最亮:“我当新娘!”

他们在玩过家家,用狗尾巴草编戒指。

逃兵捂紧耳朵,但幻象仍在继续:这些稚嫩的面孔会在战火中扭曲,活下来的将变成和他一样的懦夫。

“大灰狼来啦!”男孩们突然发出尖叫。

逃兵从破窗望出去,三匹野狼正围着摔伤的羊角辫女孩打转。

她杏红的裤脚已经染血,却还死死攥着刚采的野莓。

逃兵的双腿忽然重若千钧。

二十年前他扔下锄头逃跑时也是这种窒息感,但此刻掌心黏腻的触感不是冷汗,而是神像前融化的烛泪。

孩子们哭喊着挤成一团,最小的那个尿了裤子,尿渍在泥土上洇出深色痕迹。

“滚开!”

嘶吼冲出口时,他尝到铁锈味——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

他摘下了破庙里的火把,奋力冲出了门,火把在他手中划出赤红弧线,热浪灼焦了他眉头的旧疤,这疤痕突然火辣辣地疼起来,是北疆军的箭矢擦过的伤口,也是他耻辱的印记。

最壮的灰狼扑来时,逃兵看清了它泛黄的獠牙。

幻象中这獠牙会刺穿女孩的咽喉,但此刻他闻到的却是野莓的酸甜混着童子尿的腥臊。

火把砸在狼腰上的闷响惊飞了林鸟,也惊醒了某种沉睡的东西——原来他挥锄的手还记得如何发力。

野兽惧火,更惧怕不畏死的人。

三只野狼不是逃兵的对手,它们在皮毛被灼伤、身体被痛打后,夹着尾巴跑了。

逃兵重重喘着气。

他有些恍惚,大抵是剧烈运动后、呼吸得太急,导致头有些发昏。

这种半昏半醒,在一声“英雄哥哥”中恍然消散。

孩子们哆嗦着喊他“英雄哥哥”,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却听不大清……但很快,那羊角辫女孩便把什么塞进他手里,是颗粘着泥土的饴糖。

“给你吃……”

女孩缺了门牙的发音含混不清:“哥哥,你是英雄,给你吃。”

逃兵抖得接不住那颗糖。

他想起七岁那年偷了供果,妹妹也是这样掰了半块麦芽糖给他。

所有轮回幻象在此刻土崩瓦解,因为没有任何画面能复现此刻舌尖的甜——混着血、泪和二十年陈垢的,真实的甜。

……

三道金光在天际亮得仿佛日月。

傅青舟脚下的沙地突然绽开无数野花,而对面的怪物第一次后退了半步。

那些嵌在肉瘤中的人脸开始变幻表情,有张苍老的面孔突然睁眼,哼起荒腔走板的《折柳曲》;稚嫩的脸颊泛起梨涡,仿佛尝到了蜜糖;最后是张布满疤痕的脸,在泪水中露出释然的微笑。

“这就是你的答案。”

怪物的声音出现裂痕:“用须臾的温暖对抗永恒的自由?”

傅青舟笑了。

他的指尖掠过新生的花丛,花瓣上的露珠映出万千世界:“你总说众生愚昧,却不懂正是这点星火,让人愿意一遍遍……走过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