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触电一般甩开丰檀的手。
她的掌心方才被木柴划破了,渗出的血凝成一滴滴的血珠往下落。
她却已经感觉不到痛意。
以她如今的修为,不可能进不去一个普通人的灵台。
如果进不去,只有一种可能:他带了某种法器,阻断了她的清气。
看来这一回丰檀是有备而来,不能直接翻脸。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殿下,请务必如实回我。”
明舒暗自平复了心绪,镇定地甩去手上的血珠,取出帕子简单包裹了下。
“是。”丰檀微微颔首。
丰檀好脾气地点了点头:“好。”
“第一,殿下认定梦见的就是上一世的记忆?”
丰檀毫不犹豫:“自然。”
明舒:“第二个问题,殿下说雨一定会下大,黄河一定会决堤,所以必须泄洪,便是因为上一世的记忆?”
丰檀:“是,如今的情况跟梦里一样。”
“一模一样?”明舒追问。
丰檀愣了下,倒也不完全是。
梦里暴雨连连,黄河决堤,浮尸遍地,惨不忍睹。
更可怕的是,朔州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浓郁阴气,官兵想救灾都无法靠近。
眼看黄河水要继续往中下游泛滥,阴气要将活人吞噬,危急之下,朝廷唯有舍弃朔州,不顾一切保住涌、武、青三州乃至帝京。
但即便如此,将士撤退时仍是牺牲了几万人。
不过,在梦里,此时朔州已然是一片汪洋,并非如现在这般,雨没那么大,境内三条河还都好好的。
明舒从丰檀的表情里明白了,便不再追问,微微一顿,问了第三个问题:“当时我在哪里?”
丰檀皱起了眉头:“你想说什么?”
明舒只道:“请殿下如实回我。”
丰檀只能道:“自从你来了东晟后,便不曾离开帝京。”
明舒点了点头:“如此说来,前世与今生所发生之事,是不一样的。我并不知道前世发生过什么,但在今生,从目前的局面,朔州不会被黄河大水淹没。”
“第四个问题,殿下觉得此时是儿女情长重要,还是东晟半壁江山重要?”
丰檀沉默了下:“于这一世的孤而言,音音跟江山一样重要。”
明舒:“既然殿下也认为江山重要,那么请殿下给朔州八十万百姓一个活命的机会,不要放弃他们,继续防洪。”
“今生之事已然发生了偏差,那便是说,上一世的惨剧有可能不会发生。”
“当然,世上之事并无绝对,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力挽狂澜,但糟糕的结局殿下已然知晓,难道还会比那个结局更差吗?”
丰檀一时无言,似是被她说动了。
明舒继续道:“至于儿女情长,等朔州之事结束后再议,可以吗?”
她指了指墙上的星斗阵图,“我想试试阻止四十万将士的亡灵,请殿下给我这个机会。”
丰檀盯着明舒看了许久,终于松口:“孤可以答应你,但你也必须答应孤一件事。”
明舒:“殿下请讲。”
丰檀:“跟傅直浔和离。”
屋外角落的暗处,傅直浔听闻此话,眸光瞬间冻结成冰,眼底杀意毕露。
但隐隐的,他心中也涌起一股莫名的期待。
他想知道,明舒会怎么回。
她……会不会跟之前在小院里那般,仍旧将他拒绝于她的未来与选择?
屋子里,一时没有声响。
好一会儿,明舒才缓缓道:“殿下可以跟太子妃和离吗?”
丰檀皱起了眉头:“孤说过,太子妃身份特殊,孤暂时不能废了她。”
明舒:“因为殿下与太子妃的婚事,乃是政治联姻,而此次治水,殿下也要镇国大将军的士卒?”
丰檀没有吱声。
明舒便道:“我与傅直浔也一样。我们的婚事,是我求皇上赐的婚,我如今提和离,那便是藐视皇命。我也得保全我自己。”
丰檀目光锐利:“你喜欢傅直浔?”
明舒沉默了下,目光直直迎向丰檀:“我谁都不喜欢。来东晟半年多了,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好好活下去。感情这种东西太奢侈,我要不起。”
“今日我顶撞太子妃和殿下也出于此。我不想朔州被淹,也不想东晟出事,让我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切化为泡影,而我又要重新开始。”
丰檀似是信了,但这个回答并没有让他觉得高兴:“只要你待在孤的身边,便不会再担惊受怕,从此锦衣玉食,你仍旧过你公主一样的日子。”
明舒用目光指了指身处的柴房:“我做公主的时候,从来不会被关柴房,现在太子妃一句话,就能把身为朝廷命官的我关押起来。”
为了不激怒丰檀,她语气一直很平静,未曾流露一丝一毫的嘲讽,只说事实,“殿下,你说的也许是真的,但我如今能信的只有我自己。”
丰檀目光幽深,眼前神色坚毅,话里话外都带着冷酷意味的明舒,跟梦境里娇弱纯真的梵音公主,判若两人。
他犹豫了下:“你……真的不记得上辈子的事?”
明舒坚定地摇头:“不记得。”
丰檀追问:“那为何在父皇赐婚的时候,你会选择傅直浔?你是不是知道他……”以后会是宰辅?
明舒装着迟疑的样子,好一会儿才道:“殿下是想问为何我不选你?”
丰檀没有作声,目光却紧紧黏着明舒的脸。
明舒苦笑一声:“殿下应该知道在来的路上,我被太子妃的人下了药,差点就死了吧?我不选你,是我怕进了东宫就没命。再者——”
“东晟灭了南宁,我若委身于殿下,又如何跟死去的母后交代?”
“至于我为何选择傅直浔,缘由也不复杂。如殿下所见,我懂风水之术,卦象显示,傅直浔能助我渡过难关。”
这些理由都无懈可击,丰檀却仍旧将信将疑。
他想问“那为何上辈子你选的是孤”?
可明舒前面已经说了,他所谓的“上辈子记忆”,只存在他的梦境里,她没有。
一时之间,丰檀说不出话来。
明舒见他不语,取出火折子,点亮了角落里的一盏灯。
她拿着灯,继续盯着墙面的星斗阵图看。
丰檀忍不住道:“你还想待在这里?”
明舒头也不回:“对我来说,待哪里都一样。但若殿下放我离开,势必惹恼太子妃。殿下带来的兵力是镇国大将军府上的,殿下还是不要出这个头了。”
丰檀怒火顿起:“这天下姓丰,何来兵力是镇国大将军之说?有孤在,轮得到她发落你?!”
明舒没回话,也不再看墙上的图,低着头似陷入了沉思。
丰檀收了些怒火:“走吧,这里又黑又脏,有什么好待的?”
明舒转过身来,语气很是认真:“殿下,给我三日时间。如果三日内,黄河的水量能控制住,便放弃泄洪,如若不能,一切便遵从殿下命令。”
丰檀没有应下,只道:“孤明日早上回复你。”
明舒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回去,别待在这里了。”
明舒从善如流,跟在丰檀身后,离开了柴房。
院外,太子妃秦楠由婢女撑伞而立,也不知站了多久,见明舒跟着丰檀出来,本就阴沉的脸色,不由白了几分。
“殿下,为何放她出来……”
“私自关押朝廷命官,太子妃好大的胆子!”丰檀厉声喝道。
秦楠身子微微一震,委屈地看着丰檀:“她藐视皇族,出言不逊……”
“即便如此,那也不应由你来定罪!”丰檀冷冷道,“太子妃,你僭越了。”
东宫女眷若是干政,轻则废黜,重则灭族,“僭越”二字惊得秦楠当即跪在了地上:“臣妾不敢!”
“若再有下次,孤会送太子妃回京。”丰檀抛下一句,便再也不管秦楠,径自离去。
明舒跟在丰檀身后,心里对这样的局面颇为满意。
傅直浔的茶里茶气,她暂时还学不会,可见缝插针地挑一挑太子跟太子妃之间的刺,倒也不难。
若之后要跟太子翻脸,太子夫妇二人之间的矛盾自然是越大越好。
秦楠起身时,恰好看见明舒的背影,眼中瞬间爬满怨恨。
不知怎的,她就是看这个劳什子“灵微真人”不顺眼。
甚至莫名觉得太子对这个女人不一般,故而才压不下怒火,直接将人关进了柴房。
没料到,她的直觉是准的!
太子竟亲自去柴房看这个女人!
太子对梵音公主余情未了,即便那人已嫁作人妇,书房里还珍藏着他亲手所绘的画像。
如今,又冒出这么个女人来!
为什么太子能见一个喜欢一个,就是不喜欢她?
只是因为他们的婚事诸事不吉吗?
他是看不到她对他的深情厚谊吗?
秦楠越想越委屈。
可她不敢怨太子,便只能怨梵音公主,怨这什么灵微真人。
*
明舒回到行馆后,先去找了楚青时,告知明日一早丰檀会决定是否给三日期限之事。
楚青时却道:“你尽管按你的计划去布阵。不管有没有这三日期限,我都反对泄洪。”
他嗤笑一声,“他有兵,我也有。”
明舒眼中有诧异之色。
楚青时睇了她一眼:“如今就我们两人,你就不必装了。”
“你硬刚太子妃,还那么有气势地去柴房,不就是为了逼我下定决心吗?你放心吧,我从一开始就不同意泄洪,不会因为太子的身份和他五万的兵力改变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