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盘坐在星斗阵中,看着一层层翻滚的黑雾,也是惊愕不解。
祭祀之阵和星斗阵都在她控制之下,按理说,亡魂并不能冲破阵法。
可实情便是星斗阵没有困住亡魂。
不过,她也察觉,这些亡魂的阴气和祟气并没有那么厉害——至少,跟昨晚她用阵困住的那些相比,弱了不少。
不仅如此,有些残碎的亡魂甚至就烟消云散了。
仿佛……朔州还有一个巨大的阵法在吞噬他们。
明舒不由心惊:噬魂阵?
可布置一个能避开她的星斗阵,涉及范围又如此大的阵法,至少得耗费数万人,谁又能在她、在楚青时的眼皮子底下做到?
蓦地,她的心头冒出了一个名字。
是他吗?
可他为何要这么做?
用噬魂阵吞噬几十万亡魂是一个极其冒险的做法。
倘若成功,将亡魂撕成碎片,危机大抵能解除。
可其中还有一处问题,亡魂能被吞噬,由亡魂而滋生的阴气和怨气却不能。
这些阴祟之气不散,终成祸患。
而如果不成功,亡魂反杀,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这也是明舒一开始就放弃这个法子的缘由。
至于另一个原因,在看过萧启松的记忆后,她实在做不到再将他们无情毁灭。
为了彻底解决朔州困局,也为了对得起身为风水师应有的良心与责任,最好的办法便是化解亡魂的怨念——即便这样做很难,但她必须尽力一试。
念及此,明舒眉眼一沉,加快了牵引气运的速度,让星斗阵的威力更强大。
她没有办法离阵去阻止噬魂阵,那便只有将亡魂尽量控制在星斗阵的范围内,阻止魂魄碎裂。
“陈恩……让楚世子不惜一切代价,带丰檀过来!”
她没有时间再给丰檀考虑了。
他同不同意都得跟着她入阵,给四十万战亡于北疆的将士一个交代!
陈恩刚起身跑了没几步,楚青时便带着丰檀到了。
明舒心中微微一松,随即道:“世子,他身上带着法器……”
没等明舒说完,楚青时就默契十足地搜丰檀的身。
丰檀惊怒交加,可他被点了哑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三下两下,楚青时就在丰檀颈上搜出了一串一百零八颗的小叶紫檀珠子。
清虚一看,确认这是加持了得道者修为的法器,可护人魂魄。
楚青时便将珠子交由清虚保管,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丰檀推进了阵中。
怕他跑,楚青时还特地点了他的穴道,让他不能动弹。
“你尽管按你的法子来,一切后果由我担着。”楚青时说。
明舒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以手撑地,艰难站起身来。
随后,在丰檀惊恐抗拒的眼神里,她伸手轻触他的眉心,带着他的魂魄,进入了层层亡魂里。
没多久,明舒就找到了萧启松的亡魂。
“萧大将军,丰家下一任继位者,交由您处置。”明舒指着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丰檀,沉声说道。
萧启松的亡魂被一团黑色包裹,听闻此话,并没有什么反应。
明舒的魂魄散出丝丝缕缕的清气。
清气缠绕黑气,像剥壳一样,将黑气一层层剥去,最后露出一团隐隐散着红光的无形白气。
明舒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萧启松的亡魄动了动,终于有了反应。
突然间,那团白气化作千万支无形利箭,狠狠刺穿了丰檀的魂魄!
随即利箭又凝成无数只大手,眼瞅着就要魂魄扯成碎片。
可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白气的动作停了下来。
明舒的意识里,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杀尽丰家之人又如何?我终究还是违背了对将士们的承诺,辜负了他们啊!”
明舒忽然想起了萧启松死前唱的曲子: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明舒懂了。
相比复仇,萧启松更希望他的将士们可以回家。
明舒不由环顾四周,在萧启松这一声叹息之后,四周翻滚的亡魂似都安静了下来。
经由丝丝缕缕的清气,她也感应到了他们的情绪:
他们想回家看一看父母和妻儿——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但他们仍旧想回去。
所以,他们从北域而来,不仅仅是被人驱使,更因他们盘亘了二十多年的执念:回家!
这时,被重伤的丰檀魂魄恢复了意识。
四周黑沉沉的亡魂,骇人的压迫感让他惊恐不已,他下意识就想逃跑。
可明舒的清气瞬间绑住了他。
他疯了一般大叫:“你们想干什么?!孤是东晟的太子,未来的帝王,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还不放了孤!”
乱臣贼子。
他们用命守住东晟,换来的只是储君的这四个字?
萧启松的魂魄猛地一颤,方才被清气净化的黑气,迅速抽长了出来。
不仅是他,周围的亡魂也是黑气大盛。
明舒心道不好。
她迅速催动更多的清气,试图化解他们滋长的阴戾之气。
可他们本就杀戮极重的将士,含冤而亡,魂魄又被困二十多年,能留住这一点清明已是极为不易。
怨念之气一滋生,理智尽失,阴气暴涨。
明舒此时惊怒交加,恨不得将丰檀的魂魄撕成碎片。
可她不能。
丰檀身上有帝王之气,他的魂魄能引东晟气运,而气运不加控制,反而会滋养亡魂,成为亡魂的养料,情况更加糟糕!
情急之下,她扯着丰檀魂魄重回肉身。
面对失控的亡魂,悄无声息猎杀魂魄的噬魂阵,以及摇摇欲坠的星斗阵,明舒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然后,她听到了清虚的声音:“师父,撤吧!”
明舒心中一凉。
她撤不了了。
为了维持星斗阵,她已将自己的魂魄和肉身与阵法合二为一了。
除非星斗阵碎裂,否则她走不出阵法。
而阵法一旦碎裂,那些亡魂会在瞬间将她吞噬。
明舒的心中涌起了无言的绝望。
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丰檀身上。
他有帝王龙气,他能引东恒气运,那么便借由他来化解这几十万亡魂的阴祟之气吧!
除去亡魂阴气,让他们入轮回,让他们返故土,这是最初、也是最后的破局之法。
明舒毅然走向了丰檀。
两把匕首狠狠刺进了丰檀的左右双臂,顿时血流如注。
清气牵引着未来帝王的血,很快,整个祭祀之阵里就布满了一层浅浅的血雾。
气运如奔涌的大江大河,汹涌而来。
明舒体内的清气全部倾泻而出,缠绕上翻滚的气运。
气运与清气迅速蔓延,星斗阵发挥出了六七成的威力——但这一次,不是阻拦,也不是禁锢亡魂,而是清除他们身上的阴气和怨念。
不远处,楚青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被血雾笼罩的祭祀之阵。
紧随而来的一众官员,无不面露震惊之色。
“灵微真人她……这是在做什么?”吏部员外郎想说“她是不是献祭太子”,可碍于楚青时,出口的话委婉了许多。
“不,她在净化亡魂阴气!”楚青时回。
吏部员外郎惊住了,半晌才喃喃道:“几十万亡魂的阴气,她一个人怎么做得到?”
这也是楚青时心中的疑问。
但他选择相信明舒:“周围的阴气在减弱,她做得到。”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黑压压的天在慢慢变亮。
钻心刺骨的冷,在慢慢变成普通的寒凉。
明舒的意识也在慢慢消失。
她体内的清气已荡然无存。
唯有这些年作为风水师攒下的愿力,与还阳珠一起支撑着她干涸的魂魄与肉身。
恍惚中,她想起了她与师父在乡下的小院。
这个季节,西瓜熟了。
她从井里捞起浸泡了一夜的大西瓜,拿刀切成两半。
她与师父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
“阿舒,明年在院后种几棵杨梅树吧,我想喝杨梅酒了。”
“师父,要不把城里的小店关了,我们来乡下务农吧?您把整片山头包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种树也是修行,懂?说好了,明年种杨梅树。”
“行吧。”
师父的杨梅酒,想来是喝不成了。
她啊,回不去了……
*
煤山下。
傅直浔盯着黑气消散的天,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
西北军将军傅南河摸了摸鼻子:“噬魂阵还真厉害,才半天的工夫,这亡魂就消散了不少。”
傅直浔:“不是亡魂消亡,是亡魂的阴气被净化了。”
傅南河吃了一惊:“谁干的?”
又加了一句,“这么厉害!”
傅直浔没有回他,只道:“把阵心撤了。”
傅南河不解:“辛辛苦苦搞了这么久才弄好的阵,撤了做什么……”
“撤了!”傅直浔冷着脸说。
“行行行,都听你的还不成吗?哎,你怎么走了……你去哪里啊?”
傅南河话音未落,傅直浔却早已骑着马只留一个遥远的背影。
天上的乌云在散去。
可傅直浔心头的乌云却越积越厚。
策马飞奔,恨不得能立刻抵达星斗阵。
*
星斗阵中。
明舒意识已彻底陷入混沌。
她的魂魄站在阴阳交界处。
还阳珠碎裂,唯剩愿力萦绕周身。
“萧大将军,我送你们回家吧。”
七阶风水师最后的愿力,经由阵法之力,如涟漪一般,层层扩散。
所经之处,阴祟之气尽消。
与此同时,失去最后一层保护的魂魄碎成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亮,一闪即逝。
明舒重重倒在了地上。
没有魂魄的肉身皲裂,青衣被血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