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妃姐姐是个麻利人,定能帮着处置好。”锦妃抿唇轻笑,像是随口一说,“听说当年李氏嫁进安国公府,灌绝子药还是曲妃姐姐出的主意,就怕李氏待她们兄妹不好呢。”
泰宁帝一怔,在他眼中,曲妃一向温柔贤淑,待人赤诚,又把老八教得极好,怎么私下里竟也有这般狠辣的时候?
正想着,嗓子里忍不住一阵发痒,泰宁帝捂着帕子重重咳了几声。
“云娘。”泰宁帝藏起帕子,喘着气叮嘱,“若有一日朕不在了,你不要耽误自己......若有人执意让你殉葬,就从密道里逃走......找个偏远地儿......好好过日子,你的日子还长......记住了吗?”
锦妃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遮住眼底的复杂,半晌才缓缓开口:
“陛下不让我跟随,是怕见到了贵妃娘娘不好交代?”
贵妃娘娘,裴华锦。
在心头辗转念了几遍阿锦,泰宁帝脸色怅然,隐隐透出了些苍白:
“也许吧。”
锦妃的目光重新投在了泰宁帝脸上。
“也许见不到阿锦了。”泰宁帝喃喃自语,“阿锦早该投到了寻常人家,如今也有十八岁了吧。”
“阿锦因我而死,这世上不能再有第二个阿锦。”
“别怕,云娘,我会护着你的。”
“......好好活着,不是替我,也不是替阿锦,是你自己......替自己活一回。”
泰宁帝目光沉沉,锦妃觉得自己好像在那道目光里原形毕露。
略显仓皇地放下药碗,锦妃轻声道:
“至少让我陪陛下走完最后一程,至于以后......”
锦妃蓦然一笑,眺望窗外:
“听说海上风景极好,不知道四海商会的冯帮主还招不招副手,我记性好,又善绘图,想来在船上谋个差事应当不难......”
锦妃连比带划、絮絮叨叨说着畅想,泰宁帝安静地听着,脸上犹带着笑。
这一幕倒和从前的岁月截然相反。
“听说一艘大船要七千两。”泰宁帝似乎也来了精神,“为君几十载,我也没存下什么私库,你从皇陵里带吧,能带多少带多少,实在不够就去找那位吴家三娘子借一些。”
“你知道她吗?”
“对,就是从前要指给老八的那位吴家女郎,吴守忠的小女儿。”
“你的记性果然极好,她生母就是冯帮主,你去寻她,看在老七的份儿上她定会帮你。”
“托她把老七也带走,他是个可怜孩子,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他。”
疲倦涌上心头,泰宁帝觉得后背一阵阵冒汗,眼前似是出现了幻象。
“阿锦......”
泰宁帝轻唤,“是你吗?”
一向对阿锦这两个字避如蛇蝎的锦妃却一反常态,秀丽的脸上溢满了泰宁帝从没见过的温柔:
“是我。”
泰宁帝恍惚不已,胸口的起伏却越来越剧烈:
“阿锦......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我们的两个孩子......”
话音刚落,泰宁帝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了一样,流连在那张年轻脸庞上的眼神逐渐清明:
“是云娘啊,朕又唤错了......”
谁知锦妃却噗嗤一笑,苦恼道:“也不算唤错。”
泰宁帝愣了愣,讪讪道:
“云娘又跟朕说笑......下次不会了......”
泰宁帝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锦妃一边替他掖好被子,一边慢慢笑道:
“陛下唤我阿锦,原也不算错,我名郭怀锦,并不叫苏云绵。”
见泰宁帝的目光有些涣散,锦妃依旧温和地笑:
“陛下见我时,我满身落魄任人欺凌,活得连猫狗都不如......陛下可知,原本......我也出身旺族,父母宠爱,门庭富庶,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后来陛下巡视扬州......托陛下鸿福,我没了母亲,再后来又被屠了族,父亲临死前为我改名郭怀锦。”
郭?
泰宁帝想撑着坐起,却浑身乏力动弹不得。
“谁是你母亲?”泰宁帝问。
“陛下猜猜看。”锦妃巧笑嫣然,像在说着什么十分可笑的事。
泰宁帝抖着唇,半晌也没能说出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
“怀锦,怀锦,父亲为我改名不是为了怀念母亲,而是让我时时刻刻记得夺母之恨,灭族之仇。”
见泰宁帝脸上的血色彻底消失,锦妃越发笑得古怪:
“我的存在让陛下觉得难堪?还是我的家族让陛下觉得如鲠在喉?”
“你夺走了她,又不肯好好待她,最后非要灭了她的全家才算完,如此种种,还在这儿跟我演什么帝王情深呢?陛下。”
锦妃的脸颊瞬间扭曲了起来,与裴贵妃有六分相似的俏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恨意。
一切都超出了泰宁帝的想象,包括锦妃的突然发难,包括锦妃的身世。
“你。”泰宁帝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竟是阿锦的......”
“闭嘴!”心底的恨意澎湃暴涌,锦妃狰狞着扑上去,死死扼住了泰宁帝的喉咙,“她有家室你难道不知?!你配提她的名字吗!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你而起!你做出最无辜的模样,其实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
泰宁帝病体孱弱,被锦妃拼尽全力压制,一时竟无力反抗。
与此同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慑人的喧闹,紧接着房门被猛然打开,七皇子带着兵士,一行人俱是盔甲披身,上前拉起锦妃就朝外走。
“跟我走!林见渊造反了!”
什么!
床榻上的泰宁帝尚来不及喘口气就被这个消息惊得肝胆欲裂。
锦妃被拽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推开七皇子的手,抬起下巴道:
“要走你走,我才不走,不看到他死,我不甘心。”
外面的喧嚣声愈演愈烈,七皇子心急如焚,又要再拉时,锦妃却突然发了性,踢倒了身边的烛台后,一把扯下龙床边的帷幔。
帷幔轻薄,层层叠叠,遇火即燃。
火焰隔开了两行人,待七皇子要越过尚未成势的火焰时,外面爆炸声骤响,整个大殿似乎跟着抖了抖,七皇子不防备,脑袋被震得阵阵嗡鸣,耳朵几乎失聪。
随从远远望见印着宋字的黑色旗帜逼近,知道此时不走怕就走不了了,于是一面七嘴八舌纷纷劝阻,一面合力托起七皇子就朝偏殿逃离。
七皇子犹不甘心,挣扎着朝锦妃大喊了一声:
“阿姊!”
隔着已然成势的火墙,锦妃将那声阿姊听进耳中,想牵动嘴角露出一抹鄙夷,却没忍住落下了一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