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中场休息
寒冬之下,凛冽的北风如同一头咆哮的猛兽,在太清宫的殿宇间横冲直撞,发出阵阵呼啸。后殿的琉璃瓦上早已覆满了厚厚的积雪,宛如一层洁白的绒毯,在黯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殿内,诸臣们身着厚重的裘服,受着火盆的热气,却依旧难掩周身的寒意,每个人的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白雾,瞬间消散。
贺襄站在人群中,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犹豫。他的内心正天人交战,思索着是否要站出来,将这场争论挽回到正道之上。
就在这时,身为漕运总督的俞鹤伦稳步出列,他先是恭敬地向隆兴帝行了一礼,动作沉稳而得体,随后用温和且坚定的声音说道:“陛下,刘侍郎言语暗射他人,却无确凿实据,臣以为不可轻易采纳。牛枢相虽言语过激,言辞粗粝,但所讲切中实际。
若谈及此番粮价高企之事,应当从当下的根本原因说起,若是一味攀扯其他无关之事,恐怕十日也难以说清。”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俞鹤伦。李轲微微偏头,眼神幽暗深邃,其余大臣们也都屏气敛息,提心聆听,整个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俞爱卿所言本源,是指何因?”隆兴帝目光如炬,遍览阶下众人神色,缓缓开口问道。
“回禀陛下,历年北方粮食缺口一直存在。不论是否有人改粮为棉,北方所需粮食,除漕粮补充外,其余皆依赖民间补全。即便粮食缺口增大,其带来的粮价上涨,也本可吸引更多人将粮食北运,从而增大民间粮食供给。
今年南北各地,除陕甘有旱灾、辽东有战事外,其余地方并无灾荒发生,然而北方粮价却已达到灾年水平,这实在不同寻常。
且据贺尚书所言,今年十月上旬粮价还曾在二两以下,而如今不过一月时间,粮价波动之大,几十年来都属罕见。
想当年嘉祥年间,第一次东征后金、西征准噶尔,再到第二次东征后金,期间战事十余年不绝,并且时有洪旱灾荒,但那时北方粮价也未曾像今日这般离谱。
微臣认为,其中缘由绝非贺尚书、刘侍郎的话所能解释清楚。”
李嵇心中暗自叫苦,他知道今天的事情怕是难以善了。在进殿之前,他虽已有心理准备,但仍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想法,毕竟一切都应以辽东战局为重。
“爱卿所言有理,请继续往下讲。”隆兴帝微微点头,示意俞鹤伦继续说下去。
“陛下,如今粮价至此,其根源,臣认为首在江南粮食供给。江南民间北运粮食规模历来不甚清晰,大小商贾所贩运数量难以精确统计。
但运输途径不过两条,一是走河运,那么必然会在通州口岸卸船登记;二是陆运,陆运目的地零散不一,规模历来不大,若要粗略估算,平常年间不过十万石。
所以臣下认为,不如取通州近年账册查看,必定能有所收获。”
俞鹤伦这一席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殿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贺襄和赵宴听闻,眼中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熄灭,他们彻底绝了缓和事态的心思。万乾章则心中暗自祈祷,只希望事情不要牵扯到自己身上,其他人的死活,他全然不在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准奏,”隆兴帝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听不出喜怒,“戴权,你派人去户部将账册找来。”
随后,殿内便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殿外北风呼啸的声音隐隐传来。戴权命太监端上茶点,供诸臣浅尝,然而在这紧张的氛围下,众人哪有心思品尝,只是机械地端起茶杯,抿上一口,试图借此缓解内心的焦虑。
等到取账册的人回来,内府银库监的太监也到了。他们忙碌的功夫,殿内诸臣的心思可谓百态横生。有的眉头紧皱,满脸忧虑;有的眼神闪烁,暗自盘算;有的则面无表情,像是置身事外。而最后的结果,不出他们的预料。
通州口岸去年登记的除漕粮以外,到岸粮食为五十一万石,前年为五十三万石,大前年为四十四万石,今年到岸截止上月仅有二十三万石。
这样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就是今年北运粮食数量暴跌引起的。江南北运的粮食途经淮北、山东、直隶,抛去途中销售的,到京粮食常年维持在五十万石上下。
而今年在粮食缺口增大的情况下,连往年的一半都没有,至于陆运,那是想都不用想了,撑死十来万石,其中缺额之大可想而知。
“俞爱卿,你在漕运衙门久历风浪,对南北情形想必可以谈得上熟悉了。”隆兴帝听完太监们汇报的结果,将目光转移到俞鹤伦身上,“如今查得如此结果,你认为是何乱因?”
俞鹤伦稍有沉默,他的额头微微沁出一层细汗,此时已经紧张许久的刘泉,面色通红,如同熟透的番茄,忙不迭地出言禀奏:“陛下,按俞大人所言,所得结果,依臣之浅见,已经十分明朗。河运自两年前起,就动荡不安,往来南北的船商受损退出者甚众,如今河运几家独大,所运粮食锐减,必是他们作祟,还请陛下遣人详察,以平民怨。”
此话一出,一直沉默了一整场的胡之问都忍不住了,他猛地回头,怒目圆睁,狠狠地瞪着刘泉,心中懊悔不已,只觉当初提携此人是自己昏了头了。
“俞爱卿如何看刘侍郎之话?”隆兴帝看向俞鹤伦,目光中带着一丝探寻。
“臣不敢苟同,需先问贺尚书一二事,再禀明陛下缘由。”俞鹤伦拱手回话,声音虽不高,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准。”隆兴帝微微点头。
俞鹤伦转身面向贺襄,此时贺襄眼中水波不兴,然而内心却早已波涛汹涌。“贺大人,今年江南年初江南粮价是多少?”
贺襄一听此话,就知道俞鹤伦的套路了,而这正是首辅李嵇和他们不愿看到的。他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回答道:“回阁老的话,江南三四月的粮价为每石1.4两,五月已经来到每石1.6两,再往后,来到七、八月粮价就没低过每石2两。”
“那江南上月的粮价呢?”俞鹤伦紧接着追问。
贺襄拱手坦言,“回禀陛下,江南四省布政司的日常回执公文还未到,微臣也不知,不过10月新粮上市,粮价应当下降了许多。”
“贺大人知道的慢了些,可以理解。”俞鹤伦点点头,表示认可,接着问起另一人,“万大人,贺大人知道的晚些正常,不过你应该知道吧。”
万乾章立马躬身回复,“回禀陛下,据三日前海运船队带来的消息,10月江南粮价的确下降,从九月的每石均价2.4两下跌,跌破每石二两,最低有每石1.7两。”
这正是俞鹤伦要的答案,他转身面向隆兴帝,神色严肃地说道:“陛下,江南粮价从九月到十月,不过一月,粮价跌幅竟有近三成,到如今,十一月恐怕还要低得更多。
北方粮食均由江南供给,南北相距千里,价格浮动从九月到十月却如此相似,若是从眼下情形看,祸源在江南。若要详查,恐怕要派人前往江南了。”
隆兴帝面对俞鹤伦的建议微微点头,但开口却不是采纳此建议,而是转问牛继宗,“牛爱卿,后金军截断河运补给线,东征大军是否有患,需要朝廷再行增兵?”
“回禀陛下,补给线被切断本就在计划之中,且十月已是初冬,到如今辽河结冰,船只难行,有无此线于大局本就无碍。
当初四五月兴兵,就是旨在在今年入冬前,北线部队攻取中固城、开原,完成对后金核心地带的包围,以实现一举歼敌于南的构想。
如今北线部队根据前日的军报,北线部队已经完成对中固城的包围,前锋抵达开原城下,只需静候佳音。
至于大军后勤补给一事,几月前虞公就以将山东流民组成的驮夫队调往锦州,如今只需改由锦州的陆上补给即可,锦州补给线处于锦州防线后方,后金军无力冒雪跨过千里辽泽,攻破锦州堡垒群,破坏补给线更是无从谈起。
陛下尽可放心。
至于辽东是否还需增兵,时下正值隆冬,后金军必然会乘本朝河运线被切断,向东征大军主力发动猛攻,以求在我方补给困难之际,实现歼灭。
而如今我方补给不受影响,东征军在攻取新民州后一直在加固,陈总督对于今日情形早有准备,只要保障锦州补给线的军需运输不中断,就必然无事。
隆冬季节,敌攻我守,我军占优。而蓟辽镇中锦州军还可出兵一万八千众,守备军还可出兵两万众,这些部队早先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只是看辽东形势,随时可以投入战场。
三月之前,我们无需增兵辽东,不然只是徒耗军资、国力。”牛继宗谈起兵事,一改往日的粗犷,显得文静周详地多。
隆兴帝微颔首,“爱卿此话甚慰我心,朕虽早知计划,可到头来心里还是不安,如今爱卿所言,才叫我放下心来。”
“微臣不敢,此战全赖陛下圣明,我等不过尽报君恩。”牛继宗谦逊地说道,头又往下低了低。
隆兴帝轻笑一声,“爱卿此话不实,不过朕爱听。”
“虞公,通州仓的储粮若是在保证前线供给的前提下可否大量投放?”隆兴帝问的第二人便是内阁首辅李嵇。
“回禀陛下,臣来前已经同万总管、贺尚书计算过,通州仓可拿出八十万石用于投放。”李嵇恭敬地回答道。
隆兴帝听到回答,深思十余息,随后下令,”既如此,便开仓放粮,具体尺度就交由虞公操办了。”
“臣定不辱圣命。”李嵇起身接旨,神色庄重。
这不算完,隆兴帝一声“胡阁老”,胡之问立马出列,候旨,“臣在”。
“刑部右侍郎朱简,我记得是直隶人?”隆兴帝问道。
胡之问一愣,不过反应很快,答道,“回陛下的话,朱大人是直隶正定府人士。”
“命其即刻启程,领三司官员南下江南,查清此案,四月前朕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隆兴帝洪声正色道,“另命右都中郎将王璨率麾下五百武选郎随同南下,敢于阻拦办案者,特许前斩后奏!”
“诺!”李嵇领殿内众臣领旨,声音整齐而洪亮。
戴权一声“散朝!”,众臣们如释重负,缓缓退出太清宫。林如海混在人群中,还没出殿门,戴权便一声“林大人”,将他留住。
等戴权近到一步前,躬身献语,“林大人,陛下有旨意,他在春熙园等你,您随我来吧。”
林如海心中一惊,他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顶着周围上官、同僚们异样的目光,强挤出一丝笑容应答,然后跟在戴权身后,离开人流,孤身往宫中走去,身影在这寒冷的冬日显得格外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