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徒花 作品

第47章 摇曳街道的食人脑者

跑。

  美味。  赶紧逃!  太好吃了。  法尔柯跌跌撞撞地穿行在无人的街道。  他仅存的理智在警告他,赶紧逃跑,回到旅馆去,让那个该死的丑八怪律师赶紧带他回翠羽行省去。  但他的本能却不这么想。  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呢?这个劣迹斑斑的浪荡子向来比起美食,更长于品鉴美色。任他搜罗干净自己空空如也的脑子,也想不到合适的说法形容。  不,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美食的老饕,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知滋味的名厨,哪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会抒情的作家……  他们都绝对无法形容那个味道。  那个口感。  那个知觉。  法尔柯头一次觉得,过去沉湎于亵玩女人,招摇撞骗的自己就是条地洞里的老鼠。他本应一辈子活在黑暗里,死在黑暗里。但伟主派了一位使者下来,向他伸出了手。  那只纤细的手里握着一只盛满了神恩的银汤匙。  于是扭曲的太阳从黑暗中升起了。  那太阳像个烂桃子。  烂桃子朝他投下发霉的光。  于是他在那光中升起,退化,成了一只黑毛猩猩,忘却了一切,没有了欲望,无忧无虑地开始奔走。  不行。  即使这样也无法形容。脚掌冻得通红,每一次踩在凝冰的路面上都针锥似的痛。  但远远比不上头颅里的疼痛。  他的脑子在尖叫,为无法形容那滋味而尖叫。  活像个喝了七十七杯咖啡,嚼了七十七盒药烟叶,服了七十七瓶杂酚油和卡待草糖浆,七天七夜没有睡眠,却还是无法在稿纸上写下一个字的作家。  一种可怕的空虚与恐惧让法尔柯瑟瑟发抖。  他想到了很多东西。  女人。母亲。曾被年少的他杀死的麻雀。第一次无师自通的亵渎获得的快感。  这个从不知道悲伤与悔改是什么的人第一次痛哭流涕。  好想再看一次那个扭曲的太阳啊。  ……  “哎呀!”  伊璐琪睁开了眼睛。她本来应该手执一束点燃了的干草站在白桦林大街上的。而且此刻正是深夜,她眼之所见应该是汽灯的光、低垂的夜、幢幢的影子才对。  然而眼里一开始是大量黄白色的弥散的光斑,然后渐渐地,那些光斑变成了柔和的橙黄色。与此同时,光斑之外,浮现出了许许多多发着各色光的细小斑点来。  “说说看,你看到了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嗯,应该是她另一只手里抱着的编号一女士。  “光……各种颜色的,有点像,有点像……有点像池塘上面的小浮萍?”伊璐琪绞尽脑汁,选择了一个在她印象里最贴切的比喻,却又很快觉得这比喻也不那么恰当。  所幸编号一女士似乎因为自己的失利,又或者是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并没有要刁难她的意思。  “这就证明术式成功了。”  “欸?这、这就是法术吗?”伊璐琪惊叹道,“我还以为……”  “你说你妈呢。”编号一女士打断了她有些惊喜的自语。“这东西虽然需要有超凡资质的人才能用,但和真正的法术之间的差距,比你妈妈和拟态拓扑棘皮鞘之间的差距还要大一垓垓倍。”  “可我没有妈妈呀。”伊璐琪还沉浸在新鲜感中,下意识地回话。  “哦,那我的。”编号一女士的语调毫无歉意。“反正这东西不算法术。虽然它要求使用者具有超凡资质。”  关于这一点,伊璐琪倒是在出发前就听赫洛说过了。  按学者的说法,这也属于一类很原始且古老的法术,介于巫术与法术之间。曾经,它被人们称作“魔女火把”,是各种以火把为媒介的法术中的一种。  叫这个名字的法术,有的是“点燃火把绕着屋子走几圈,就能让屋里的人陷入沉睡或动弹不得”、有的是“点燃火把然后沿着特定的轨迹挥舞,就能让人失去意识跟着你走”。  不过今天他们用到的是将干燥的整株颠茄,混合其他一些药草扎成火把点燃。  如果施展这个术式的人具有超凡的资质,那么他就可以透过火把看见不一样的世界。  “简单地说,颠茄这玩意从理术角度上看的话虽然剧毒,但是有散瞳的作用。”在仔细叮嘱伊璐琪小心使用时,学者是这样介绍的:  “不过从超凡角度上来说,它一直都是明星药草。仔细想想,你所看到的世界真的就是它真实的样子吗?不一定。毕竟根据理术的论点,那只是你的神经传递给大脑,经由你的大脑判断得出的虚像罢了。  “而颠茄的散瞳作用能够暂时让你的眼睛没法成像。对于我以及绝大部分普通人来说,我们什么都看不清;但像你这样具有超凡资质的存在,就能看见另一幅景象。  “要说为什么的话……举个例子,平时我们通过眼睛看到事物,就像是外面的水通过眼睛和神经注入了大脑。  “而通过药草扰乱了这条道路,那么你的‘握法器官’就会运作起来,帮助你认知身边的世界。  “当然啦,那

景象也未必就是世界的真实,不过它能让你更直观地了解超凡。作为第一次实践课而言非常适合。”

  真的适合吗?  伊璐琪试探性地迈出了一步,心里不由得对学者的说法打了个问号。  因为在她的视野里,街道赫然是歪斜的,而且似乎还在不断摇曳着。这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在准备一脚踩进一口满是浮萍的沼泽。  “这街道……为什么是歪的?而且还在动……”  “因为壤层界本来就不是个老老实实竖直水平运转的球。”编号一女士虽然没说,但她显著地在学习赫洛的教学风格。  “当然,你别他妈问我它为什么是个球,也别问我这问我那的,否则,我会用尖角猛击你的下巴——另外,你可以开始走了,否则就等着挨撞。”  好吧,她还是保留了许多自己的教学风格的。  如此想着,伊璐琪还是胆战心惊地踮着脚尖,像一只伸出腿去拨弄潮水的鸟儿,缓缓地踏在一粒摇曳的浮萍上。  出乎意料地平稳。  于是女孩儿迈出另一只脚,轻轻跟上前脚,在那粒浮萍上试探了几下,确信它应该不会和湖面的浮冰一般碎裂,这才安心地落步。  “还可以吧!”伊璐琪有些兴奋地低头向怀里的编号一炫耀。“哎唷!”  编号一用她冰凉的平面撞了一下女孩儿的下巴。  “你在骄傲些什么我请问了。”她冷冷地说着,“继续。”  唉,如果直接说想要夸奖,会不会显得太幼稚了?伊璐琪心下有些委屈,却还是憋了回去,又在发光的街道上走了几步。  女孩儿回过头,望向“旋转金花”最高的楼房的顶部。艾斯库尔,她的同学,此刻应该正在楼顶望风,为她们的实践课保驾护航。  对这个奇怪的同学,她一直很好奇。因此这会儿不禁想要看看这个男孩是什么模样。  然而艾斯库尔本应身处的地方只有一片深重的灰黑色。数不清的光点围绕着那个漆黑的洞,被扭曲成一丝又一丝光弦,勾勒出一个不可直视的圆。  “别看了。”编号一女士及时出声,唤回了震惊的女孩儿。“他不是你有资格窥视的存在。”  伊璐琪收回了自己的感知,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托着编号一女士的指头也扣紧了几分。  然后女孩儿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大步大步地走了起来。  天和地是一片瑰丽的色彩。一个个形状各异、密密麻麻的光点,像是某种藻类,又像是绵密的泡沫,拥挤着形成一片柔和的、游动的彩绸的海洋,模糊了方向与界限。  “编号一老师。”伊璐琪总感觉自己被这色彩弄得有些头晕目眩,开口向怀里的盒子请教:“我看到的光点太多,天和地都挤在一起了。这样我怎么辨认各种颜色呀……”  “这代表你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天赋。”盒子回答。“先闭上眼睛,试着引导你的天赋,让它把这些景象以你可以简单分辨的形式投影出来——别让我解释要怎么做,否则你知道的。”  听完编号一的指导,伊璐琪便闭上了双眼,与自己脑海里的种子对话起来。  起初,那种子毫无反应;让女孩儿感觉自己像是个埋了一颗熟花生后,对着苗圃呼唤“你要赶快长出来”的傻瓜。  但莫名地想到了那个看上去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同学,伊璐琪还是耐心地坚持了下来。  渐渐地,那颗种子在她的脑海里开始了萌芽。  与她过去发动天赋法术时狂乱的蔓生不同,这一次,它轻轻地舒张自己的子叶。然后像是一只小小的蝴蝶般,在她的双眼之间扑棱着。  再度睁开眼睛,天与地的界限顿时分明。  只不过,街道的景象依然奇异非常。  伊璐琪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一块棋盘上。  天空呈现一种澄澈的晴蓝,而地面则是靛青的深蓝。  数不清的半透明方块在她周围隆起,有各种各样的光团分布其间。  “怎么样?”编号一在她怀里出声。  “嗯……那些红色的光团是什么?”在伊璐琪的视野里,分布最多的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红色光团。有的鲜明,有的黯淡。  “红色是毁灭,蓝色是冷漠。绿色是伪装,白色是虚无……”编号一漫不经心地念叨起来。  “啊?”女孩儿一下慌了神,“那……那怎么办?”  她们该不会是走到了什么禁地,马上要遇到什么必死的危机了吧?  “逗你玩的。”盒子咂了咂嘴,“刚才说的只是我在学术之城的时候收藏的映影台词。叶法尼斯学派的小学徒们很喜欢整这些新东西。”  “呼,吓死我了……”伊璐琪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确答案其实是人。”编号一不耐烦地继续正经授课:  “壤层界的人大多寿命都极为有限,而且始终在衰老——在能量形式上,他们是在离你越来越远的。因此发出的光会趋于红色。”  “那么,那些白色的云雾一样的东西呢?”伊璐琪的视野里,天与地都分布着片片白云,恰似天空倒映湖中。  “各种劣生源能和它们的副产品。”编号一解释道:  “

实际上它们就是导致你刚才看不清周围的罪魁祸首。如果把白色的形态分解,那么就能得到一大堆色彩各异的光。”

  “这么说来,编号一老师为什么是青色的?”伊璐琪正低头听这位变得温驯许多的法术老师教导,突然发现她变成了一团迷蒙的青光。  “我操,我好累。”盒子机械地骂了一句粗话。  “和刚才你看到的人的‘红移’不同,我这是‘蓝移’。这代表在能量形式上,我是在离你越来越近的——或者说,你在离我越来越近。这代表你已经在超凡的道途上走起来了。”  “这样啊。”伊璐琪不由得又高兴了几分。  女孩儿擎着火把,抱着盒子老师,开始在这奇妙的棋盘上奔走起来。在编号一粗话连篇的讲解下,她渐渐学会通过红光的强弱和色泽分辨周围的人类,有哪些尚在壮年,而哪些行将就木。  在为那些不幸的人叹息之余,一种居高临下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她头一次感觉,自己似乎真的要抛下凡尘俗世,像自己最喜欢的梦一样,成为骑着扫帚,带着小猫,飞过万家灯火上空的小女巫了。  厚厚的大衣是她随风招摇的裙摆,脚下的棋盘是她日行千里的扫帚;手中的火炬是她神奇的魔杖,怀里的老师是她温驯的黑猫——好吧,并不怎么温驯。  一团粉色的光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伊璐琪莫名地觉得那团光有些眼熟,同时,它轻薄得像是一朵蒲公英,随时可能被一阵呼吸吹散,让女孩儿心下莫名地想要上前把它护在手心。  “编号一老师。”女孩儿一面快步走向那团粉色的光,一面问道:  “粉色的……又是什么东西?”  “我操。”编号一沉默了半晌,然后淡淡地感慨道:“不会吧?”  然而伊璐琪没有继续追问她。  因为距离那粉色越来越近了。  一种精神上的狂喜潮水般汹涌,把伊璐琪脑海里,除去接触那团粉色以外的一切想法,全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那粉色蒲公英似的光团此刻就在伊璐琪的手边。女孩儿好奇地拨弄了一下,粉色的光就星星点点地散开,像雪花一般融化在了天与地的蓝色中。  还不待她惋惜,就发现自己的手指上,还残留了一朵熹微的星子。  那星子在女孩儿的视野里格外娇弱可爱,不知怎的,伊璐琪突然很想试试它会是什么味道。  就在她将手指渐渐伸向自己唇间的刹那。  “哎哟!”  女孩儿痛呼一声,被突如其来的重击撞得眼冒金星。“您在干什么呀!”  “操你妈,快回头。”编号一的语调虽然还是淡淡的,用语上却能听得出她的焦急。“我真草你妈了,立刻马上就现在!”  “好,好……”伊璐琪揉了揉眼睛,正准备照做,却赫然发现那特殊的视界已经消散了。  几乎燃尽的“魔女火把”落在她的脚边。  然后是夹杂着淡粉色的昏黄灯光。  一双惨白的脚。  “啊……”女孩儿如坠冰窟。她知道那是什么。她想要闭眼回头,被颠茄所麻痹太久的眼球却不听使唤,拼命转动着,要尽情舒展它被压抑的功能。  窈窕的腰臀。  绀色的瘢痕。  一具美丽的石膏女像。  但那女人的头颅大开,成了一樽空空如也的酒盆。  暗红色的石榴酒,与星星点点粉色的石榴籽,鲜明而美丽地倾覆在地。美好的毁灭定格在这一刻,无声地述说着她身上发生的悲剧。  然后目光收束,远处的悲剧变得模糊,伊璐琪自己颤抖不已的手指变得清晰。  上边滑落的一粒粉红,恰似晚宴时让她呕吐了许久的禁忌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