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他想活
雪不下了。
尽管如此,在析木区这处常年倒雪的地方,整个区都被盖上一层白雪皑皑,像掉进了泡沫板的世界。
路上的雪都是新的丶松软的。
馀温言看起来心情很好,一路都走得很慢,抖落枝叶新雪,又蹲下身去,拈一把雪来,揉搓着散落,继而将指尖尽数探入雪中。
他终于不畏惧冷意,终于能肆意行走于白日之下,终于能像个常人一样惬意自由地正常生活,接触阳光雪地。
这一天他等了八年。
明明应该特别高兴的,但他的高兴却仅浮于表面,浅尝即止,找不到通往心底的路。
他心里团着一团乱如麻团又难以疏解的闷意,不知如何疏散,馀温言只能沿途多看点他爱的风景,感受他怀念已久的松雪,告诉自己,终于离婚了,他该开心的。
不远处走来乌泱泱一片黑,夹杂着些许刺眼的白。
是丧葬大队。
他们身着一席黑色长袍,面色蜡黄,眼底青黑,仿佛熬了很久都没能睡个好觉,迈出的步伐悬浮,摇摇晃晃的,连带着中间被他们擡着的棺也吱哇乱响,棺里的人晃着,敲击声音梆硬,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棺里坐起来。
馀温言套上连帽和口罩,低垂着脸,就着缝隙从这黑乌泱人群身边擦肩而过。
路过某个村民时,身边的黑袍突然一下子摊成水,抽走了脊椎般缩在他旁边,紧攥他的裤腿,拽得很紧,馀温言眉头很轻地蹙起,试着将腿抽离,却抽不走,也挪不动腿。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还想多活几年,好不容易把儿子送去外面闯荡了,他总是没回来……好几年了,没见着他,我不能死啊……”犹如抓住路边随意生长的稻草,骤然泪流满面,涕泗横流,啜泣着嗫嚅。
声音有些熟悉,他仿佛听见过,可他从未见过这张脸。
更何况。
他是稻草,不是救命稻草。
村民很快也看到了从他帽子里探出来的丶压不住胡乱翘的白色发丝,像见鬼一样撒开手,尖叫着后退,双手抓着已经白了半头的头发,一个劲揉搓着。
原来他抓的是棵毒草,都白了头发,谁能比谁好。
大家都被他吓一跳,刚刚还擡着的棺本就摇摇欲坠,此刻少了个人擡着,终不受控朝一边倒来。
棺没绑紧,绳子咕噜噜抽离松落,盖子从那口棺上滑了下来,“嘭咚”一声坠至地上发出剧烈闷响,从棺里滚落一片雪白。
在看清那浑身穿着雪白人的脸时,馀温言的脸色登时也随着变得惨白。
是老婆婆的脸。
是村长妻子的脸。
滚落在地时,像泼落的雪,硬邦冰冷,浑身泛白。
她死了。
馀温言胸膛起伏着,不知所措后退着,视线紧落在老婆婆满头的白发丶银白色的眉毛眼睫上,还有那明显僵硬不能动的四肢。
她像一块直挺挺的人型砖,拍在地面,声音冰脆。
似是受极了刺激,那个崩溃的村民瞪着一双嵌缝贴皮的眼珠,飞速晃着脑袋,边叫边吼叫着:“我不要变成这样,我不能变成这样,求求你了,山神,求求你了,保佑我们,原谅我们……”
村民一手撑着地,爬起来的姿势十分用力,腿却又犯了软,整个人朝前跌,鼻尖和刚扫开的地面来了个亲密磕碰,或许是磕到了石头,鼻梁被划开一道血痕,泊泊渗血。
他却犹如没被剜走了痛觉神经一般,无动于衷,撑着爬起来,转了方向面对雪山,双手合十置于胸前,膝盖磨着地,朝着雪山顶的方向跪拜,合眼虔诚,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
磕到头蹭破了,泛血了,依旧没有停歇的趋势。
馀温言只楞着,又往后退了半步,捂住后腰生疼的胎记。
他又听见了,村民在心里祈祷的话。
“山神保佑,山神保佑,我们已经阻止地质队上山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请指示我们,给我们指明一条路吧……我上有老母,下,我的儿子,才刚刚有出息,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见上一面呢,我不想死……我不能死……”
哀切恳求,泣不成声。
他听着很难受。
村里最近死了7个人了,算上老婆婆,8个。
这个8不止是一个数字,也不止是一个冷冰冰的数据。
那是八个人,八个支离破散的家庭。
然而可能的罪魁祸首就站在这里,安然无恙,借着覆制人的身体活了过来。
不论其他,最先染上雪松柏症的的确是他,也的确是他来了这个村子后,这个村子才开始大规模地出现死人。
馀温言微微擡眼,望向不远处的雪陵山,注视一阵,又回头望了望那座他曾经待过的丶还崭新着的小独栋。
一股浓烈的灼烧感,夹杂着烦闷意,不知从何而来,他垂下眼睫,念着做了断,合眼朝山下走。
眼前伸
来一只手拦住了他。
村民透过他垂落的冷白灰发丝,盯着他,轻声开口道:“配合一下,把帽子口罩摘下来看看。”
被村长盯上了,是因为他没藏好的头发丝吗。
馀温言退了半步,蹙着眉将老婆婆捞回棺材盖好,又一个跃步,撑着冰冷冻手的板跳过棺材往另一边跑。
“站住!果然是你吧,馀温言!”村长怒吼,指挥着接近他的村民拦住他。
在他左后方的村民突然一个前扑,不要命地把他压住,边喊着:“我抓住了,我抓住他了,杀了他,我们就有救了!村子里不会再死人了!”
馀温言本来都抓住了来人的手臂,准备一个翻转给他来个过肩摔,闻言却一滞,缓缓松开了村民的手,没有挣扎,任由他抓着自己。
他们像一个死局,绕着错综覆杂的缠线,打了十几个死结,解不开。
他想活,村民也想活。
村民要活,只有他死。
但他不能在这里死,预知梦里,他被谢秉川持剑刺穿心脏,那才是他应该死的时候。
骤然被拉拽头发,一个趔趄,馀温言的背狠狠砸在路边干枯的树干上,他翕动着睫羽,冷白灰发丝遮住大部分浅蓝色眼眸,只露出标致的丶漂亮的下半张脸。
他不知道他该当如何。
好像他总是遇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丶面面俱到的结局,他总是在经历唾弃丶厌恶丶生离死别。
如今尚未丢失对生命的敬畏心,馀温言都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他……他还会散发那个恐怖的信息素吗?”一个女人问。
在场所有人皆朝他张望来,仿佛他会知道。
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上回遭他们注射试剂过后,他有了发情期,却仍旧不能自主控制他的信息素释放,广义上讲,他应该还隶属beta,狭义上,他应该是个新物种。
他大可告诉村民,他此刻控制不了他的信息素,虽然存在发情期,但发情期间的信息素非曼陀罗,已经不含毒了。
但没必要。说了村民也会揪着其他不放,他们认定了理,总会有千奇百怪的说法,将一切罪责安在他身上。
倒也没安错就是了,此般骇人听闻的病正是他携带来的。
“对啊,我们上回不是给他注射了毒信息素吗?那个人告诉我们,只要把信息素还给馀温言,他活不过几天,等到他死,村子里就会消灾。”
“你怎么没死?”有人探头问他,眼眸里的探究很真,问得急切,似乎真的想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怎么还能活着。
换作从前,馀温言高低说两句“因为还没把你送走”,但馀温言心口堵着事呢,想从村民嘴里套话。
“那副药剂是不是不正,谁给你们的?要不跟他再拿支新的,在我身上重新试试。”馀温言说,语气平淡,无哂笑也无怒意,询问得真切。
“那个巫师……他又骗了我们。”一个男人愤慨,说完才后知后觉,捂住嘴巴。
可馀温言早已听见,他嘴角挂笑,又咧开嘴,笑得花枝乱颤,惹来不少楞直的视线。
“那个游医?”他问,看到村民迟钝点头后,又息了笑接茬,“挖走腺体我都能活,就算再注射一次毒信息素,我也有其他方法活。试试吧。”
一时间都没人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才道:“试什么?”
“试试,再注射一次,我会不会死。”
“你不怕死?你死了,我们怎么和谢队长交代。”村长说着,陡然一哆嗦。
怕,他当然怕,怕得要死。
但村长这话回得奇怪,馀温言掀起眼皮看他。
短短三个月,村长苍老许多。
一轮一轮送别曾经同窗的丶共事的丶交好的朋友,又丧了妻,颓靡和疲惫没放过他。
前不久尚且领着不少人,翻他家的墙,进来围堵他,现在却又担心上无法和谢秉川交代。
怕是那天后,谢秉川找过他们,说了什么话。
馀温言也不知道,再来一次注射,再激发一次发情期,他能不能稳住信息素,能不能度过去。
没有适用抑制剂,没有谢秉川在,他就只能靠他自己。
这是他该跨的坎丶该理的结。
他没理由逃,也不会逃。
“什么试剂,试剂能杀了他吗?”抓着头发崩溃的村民突然坐起身,挪着,趔趄着,掏出小刀朝他刺来,“既然你不会死,那就让我挖掉你的腺体吧,挖掉腺体,献给雪山神,他会原谅我们的……雪山神保佑……会原谅我们的。”
馀温言一偏身,躲过扎来的一刀,条件反射就要还手,却在即将踢到男人时,收了力,悬停在半空。
后腰胎记发疼,男人念念有词的保佑逐渐变成清晰在他脑海里的回响。
他心一颤,没踢下去。
反被男人抱住腿,抓着刀就要往他腰上扎。
“嘣”的一身,一颗石头从不远处高速掠过,精准打中男人的手,男人应声痛呼,刀从手中坠落,哐哐当当坠至地上。
“你们在做什么。”母亲的声音。
馀温言睁大着眼,看着陶晚快步走上前来一脚踹开男人,挡在他身前。
“给你们胆子了,敢对温言动手。”陶晚声音很冷,冷意沁扉,男人却双目圆瞪怒视着陶晚,支吾着再难出声。
母亲丶应该喊养母,陶晚挡在他身前的场景,还是头一回。
养父养母对他总是很好的,那份好夹杂着随意丶放养和安心,更多时候,他提什么,父母总会给他什么。
小时候馀夏说话难听得要命,尽往他伤口上戳。
他和馀夏打架,他总会先哭着告状,父母看着浑身衣物被拽得破破烂烂的馀夏丶和整身干净如洗的馀温言,却总会站他。
只要他先哭了,馀夏总难逃一顿打骂和面壁思过。
受宠爱的小孩总是很容易被宠坏。
馀温言曾经的性格可谓嚣张跋扈,桀骜不驯,遇事就装可怜——这么想来,他倒是很早就会装了。
后来觉得哥哥可怜,他便也折腾少了。
可养父养母的爱又虚无缥缈,小事爱他,大事怕他。
他永远记得,分化那天,父母退避三舍的模样,嫌恶的丶厌弃的丶满眼畏惧……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心疼和担忧。
反而是他的哥哥一个劲帮他说话。
这天,在他恢覆自由的这天,他头一回感受到了迟来的丶自发的母爱。
可他现在不是馀温言啊。
他现在是覆制人。
是馀温言的替身,馀温言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