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根猫毛

第十九根猫毛

她和林若贻, 认识将近二十年,这么多年的朋友,她再了解不过对方。

在昨天那种她喝酒喝到酩酊大醉的情况下,要在林若贻手里把她人给接走, 不亚于天方夜谭。

更遑论, 顾橖对于林若贻来说, 该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她是疯了才会答应。

虞夏看着顾清阑拉开餐桌对面的椅子, 也坐下来。他拿起碟子, 夹了几个汤包放上面,往她面前一放, 又从旁边的小煮锅里给她倒了一碗醒酒汤,他垂着眉眼,轻声道。

“先把这个喝了。”

他捏着碗沿的手指,线条修长且漂亮, 看着便是一双养尊处优不沾半点阳春水的手。

她接过碗,不曾言语。

虞夏看着桌上几样精致的早点,后知后觉发现,全是她喜欢的东西。熬的粥是葱白鸡肉粥, 她有个很奇怪的癖好,很少有人知道, 她喜欢吃带葱味儿的东西,但又不吃葱。

她的视线落在旁边放置的碟子里,上面清晰可见的,是一些被挑出来的葱段。

很莫名的, 虞夏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她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她擡起眼, 近乎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视线描摹过他脸庞的每一寸,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脑子里闪过尖锐的刺痛,虞夏手里的汤匙跌落在碗里,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她捂住自己的头。

疼痛撕扯她的神经,周遭的一切都在刹那间变得遥远,她听不到任何声音,视线变得灰白丶卡顿,如雪花屏的老旧电视机。

恍惚间。

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喊她的名字。

虞夏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看到的是半蹲在她面前给她擦眼泪的男人,看他沈默,看他手足无措,脑子里似乎飞快地划过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

她依稀觉得,好像也有人这样给她擦过眼泪。

虞夏挡住顾清阑的手,缓缓将他推开,露出个笑来,“没什么大事,昨天喝酒喝得实在头疼,还没缓过来。”

这样荒谬,她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过车祸失忆过?

“既然头疼,吃完饭再去睡一会儿吧。”顾清阑道。

女孩安静点点头,小口喝粥的样子称得上乖巧,这一刻的气氛安宁祥和到他不忍心发出一点动静,生怕是一触即破的镜花水月,自欺欺人。

能到几时。

等她吃完后,虞夏看着眼前贵公子般的青年自然地挽起袖子给她收拾餐具,将碗筷放在洗碗机里,“滴滴”几声摁完清洗键,他又返回来将餐桌擦拭干净,再走进厨房间里把抹布洗完挂起,最后站在水池前洗了差不多五遍的手。

看着男人清瘦挺拔的背影,再注意到他的动作,虞夏很轻地发出一声哼笑来。

明明就有洁癖,却是一声不吭帮她收拾。

等顾清阑回到客厅,见女孩就这么乖巧坐在沙发上托着腮盯着他看,他没忍住,上前捏了捏她的脸颊。

“你倒是没一点不好意思。”

他的指腹还带着点被水浸皱的粗糙,摸在她脸上有些微微的痒,虞夏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哼哼两声:“这不是看你挺乐意的嘛。”

闻言,青年高贵冷艳地瞥她一眼,没反驳。

“上辈子欠了你的,对,是挺乐意。”

看到虞夏还是时不时去揉自己太阳穴,顾清阑皱了一下眉头,提醒她,“再去睡会儿吧,别硬挺着。”

说到一半,他顿住,“还是再等一会儿吧,刚吃完饭就躺下不好。”

说着,顾清阑弯下腰去捡她刚刚扔在沙发上的脏衣服,是她昨天穿的那一身,看着是起床的时候刚换下的,上面还沾着一股子酒气。

眼看着顾清阑拎着衣服就要往阳台走,虞夏眼皮一跳,赶忙拦下他,阻止他这过于贤妻良母的行为,“不用不用,扔在衣篓里就行,一会儿我扔洗衣机里,不用你给我洗。”

只见对方轻扬了下长眉,看了眼手里的女式风衣和长裙,“外套就算了,你这裙子真丝的吧,能用洗衣机洗?”

“……”

隐约听到一声叹气,虞夏被顾清阑用空着的那只手往卧室的方向推,“你快去休息,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我知道分寸,但凡你现在换下来的是内衣,我也不可能给你洗。”

男人神色云淡风轻,漫不经心地说着让人耳红的话。

不等虞夏睁大眼睛去瞪他,她已经被推进了卧室,对方极体贴地给她关上了门,徒留她对着门板瞪着眼,惹得某只兔子磨磨牙。

刚洗好裙子,将它放在烘干机里,调到柔和模式低温烘干,顾清阑听到自己手机的一道短信提示音,他擦干了手,摸到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短信,有两条。

一目十行下去。

看口气他就知道是谁发过来的。

「顾清阑,既然你回来了,那有些

事就不得不提醒你。你应该知道,夏夏爸妈在几个月前出事了,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亲人了。

从小她爸妈忙于生意,对她算不得有多在意,从前至少还有你……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她本就拥有不多的几分亲情,现在彻底没有了。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该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不能再被抛弃了。」

「对了,这些天夏夏的情绪不太稳定。她喝醉了说的话颠三倒四的我也听不太懂,说什么“有她讨厌的人要搬到她对门去了”,你注意点她最近有没有碰上什么奇怪的人。」

青年眸色骤深,眼底彻底被冰霜所覆盖,他闭了闭眼睛,才勉强将那一点的郁色压下。

他很快摁下几个字,回覆道。

「我知道了,多谢。」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虞夏觉得自己做了许多个梦,破碎的丶纷乱的记忆如潮涌般挤进她脑子里,她骤然惊醒,翻身坐起。

她惊魂未定地直视前方雪白的墙,瞳孔放大,眼仁有些失焦,唇瓣微张,白皙额角沁起密密麻麻的冷汗。

墙上的壁饰在她眼里扭曲,似乎变成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影子在拉长。

有陌生的手握住她的肩,女孩却是没什么反应一般的呆滞在原地。

感受到手底下颤抖着的削薄肩膀,顾清阑低了下睫毛,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夏夏?醒醒,醒一醒……”

等虞夏回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人以一种极具安全感的姿势抱在怀里,她双手环住男人瘦窄的腰。搂住她的人抱小孩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重覆着“没事了”这三个字,悦耳低磁的嗓音落在她耳边,让人听着昏昏欲睡。

她鼻间萦绕着熟悉的冷淡香气,虞夏闭上眼睛,感受怀抱陌生的温度。

千千万万的思绪在回拢。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丶如循环一般的梦。

梦里的她和现实中一样,也能看到周围猫狗们发的朋友圈,得知了自己将要经历的剧情。

梦里的她当即收拾收拾跑路了,辞了工作搬了家,甚至准备连夜飞向国外。结果,她死在去机场的路上,她乘的出租车在转角处与一辆大货车相撞,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货车侧翻压下,她当场身亡。

虞夏在梦里的时候,以一种第三视角的方式,看着自己努力想要摆脱剧情,却一次又一次逃不过既定的结局。

她逃不掉。

虞夏强忍着稳住心神,脸色惨白没有血色,她唇角扯出个笑来。她大概知道为什么,梦里的自己根本没有管那几个剧情点,她只一心想逃离。

如果她没有猜错,她现在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就是按照那些猫狗说的,破坏掉每一个剧情点,让每一章节的目录灰掉,或是黄锁。

这么想着,女孩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推了下抱着她的青年。

顾清阑松开手,低声道:“你现在……好点了?”

虞夏长久地看着眼前人这张英俊到有些失真的脸,神色漠然,她想,她的梦里没有他,那么多次重覆的梦里,他一次都没有出现,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出现。

她知道这个问题很没有道理,这是迁怒。

顾清阑扶她靠在床上,将被子给她盖好,他像是想摸一摸她的头发,但因为女孩后退的动作,而僵在半空。

他收回手,道:“再休息一会儿,我守着你。”

“放心,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他淡淡出声,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像是许下什么承诺。

“顾橖,送我去个地方吧。”

虞夏看着他,突然说了句很无厘头的话,似是临时起意,但看她的神色又不像是玩笑。

顾清阑一怔,“你要去哪里?”

女孩笑了笑,很轻地说着,“我想去我爸妈留下的房子里看看。”

她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嗯,现在突然想回去看看。”

虞夏冷淡地想。

她的记忆里没有这个名为“顾橖”的人,她也不记得这张面孔。但这些时日的相处,对方似是而非的试探,细枝末节处的几分熟稔,就连林若贻也是,太多太多的地方让她觉得古怪。

她能感觉出来,他似乎并没有很想瞒着她。

每次对上那双凝着清冰的眼,她都能感觉到他眼底的那一点微弱的企盼,甚至是祈求。

他像是希望她认出他来,又矛盾地不希望,她看不太懂。

如果她真的认识他,他们相处的时间绝对不会短。

过去那么多年,总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虞夏想着。

她得自己去找到答案。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十二月末极少会下这么大的雨,雨水顺着窗户蜿蜒而下,如道道裂痕。

她再次笑了笑,看着眼前的男人。

“怎么了,没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