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什么布娃娃?我是没有见过的。”
微微刺眼的阳光使得小玉不自觉蹙眉,不远处似乎有人在争执些什么。
“但我那小友说,那布娃娃的确是在你家孩子那里的。”
“娴姐姐?”
果见争执的二人回头,原是祝知娴与那奶娘。
“娴姐姐?这是出了什么事么?”小玉迎上前去:“您怎么会来这知春院的?”
“小玉?”祝知娴也有些惊奇,不过只是一瞬,便又转而道:“也无有什么大事。原是小真认识的一个小友,将自己的布娃娃弄丢在这知春院里了。”
“哦?”小玉看向奶娘:“这是怎么一回事?今日有其他人来过么?”
“啊呀,我也不晓得,今日来了一个孩子,又哭又闹的,我担心扰了小姐们的清净,便将人打发走了。至於什么布娃娃,我是全然不知的。”
“那小友说,她与她阿春妹妹玩得好,不若您去问问这位阿春妹妹呢?”
祝知娴这春风和煦的话语却叫奶娘着了急。
“啊呀,这是说我们阿春偷盗不是?我们虽然只是在府上当下人的,但也是有骨气的!一个布娃娃而已,也不是我们不会做,又怎会去偷呢!”
“没人说是偷。”祝知娴语气淡淡的。
“反正我们不知道!”那奶娘大掌一扬,粗着嗓子嚷道:“我和阿春娘俩是为了七小姐留下的,也不是求着非要在你们府上!这样平白地在你们府上遭了玷害,叫我们今后要如何做人?你们这样是实在的不地道!”
“吵什么?”
奶娘的大嗓门终於唤出了祝华卿,只见她柳眉微蹙,莲步轻移,只用那枯槁的身形带动衣袂摇曳,就这么来到了祝知娴身边。
祝知娴有一种熟悉感。
“师傅……”小玉去迎她。
祝华卿颔首,又颇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这样大吵大闹,真是扰人清静。”说着,她也像是被什么特别的东西所吸引,只将一双犀利的眸子微微眯起,打量的视线便落在了祝知娴身上。
“师傅,这是娴姐姐,是少夫人的好姐妹,”小玉看二人眼色,便出言为二人介绍:“这是锦笙姑娘,是少爷最看重的伶人,也是小玉的师傅。”
这话却没有叫二人将视线互相移开。祝知娴微微皱眉,她只觉得眼前之人有些面善,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祝华卿实则也有同感,於是她挑眉一下:“原来是娴姑娘,果然百闻不如一见,锦笙有礼。”
二人见礼,祝华卿便又道:“方才听得娴姑娘似是因故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本是一件小事,知娴贸然到此,扰了姑娘清静,还请姑娘勿怪才是。”
祝华卿摇一摇头:“不妨的,小玉是我的徒儿,我们也便都是自己人。知娴姑娘为何事所扰,直言便好。”
“本是我的一位小友,今日来此游玩,弄丢了一只布娃娃,我这便是替她来寻的。”
“哦?”祝华卿看向奶娘:“眼下可是寻到了吗?”
那奶娘慌忙摆手,口里不住道:“我们是不知道的!什么布娃娃,我们是一概不知的!”
“我那小友说,她同她阿春妹妹玩得好,不知可否请出这位阿春妹妹问问呢?”
祝知娴说得不紧不慢,却又叫奶娘变了神色:
“我们是不会偷你的,一个布娃娃而已,我们哪能占着不给呢?这位小姐看着也是讲道理的人,既然您执意说那娃娃是在我们这里丢的,那我们娘俩也就干脆作一回晁错,”说着,奶娘从衣襟里摸出几文钱来:“我这身上便只有这么多,请这位小姐代交给您那位小友去吧,只是不要冤枉了我们的清白丶
更莫扰了我们小姐的清静。”
祝知娴不动,只定定看着这妇人。此人心里究竟如何思想,却是叫人想不明白的。
“曹姨,你是真没有见过那只娃娃吗?”祝华卿一双眼睛像是能将人穿个洞似的,直勾勾地盯死了奶娘:“我生平最恨那些不磊落的,有些事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
“我……这……”奶娘被她盯得有些心虚,说话也开始支吾起来:“没……没……”
“既是没有,说什么晁错之语,又是将这位娴姑娘当成了什么人?”
“这……我有错……”
祝华卿瞥了一眼那奶娘,又对祝知娴道:“既是奶娘没有见过,不若叫些人来在这院中上上下下搜寻一番吧,许是丢在了哪处也不一定。”
“啊呀!这是要扰了小小姐的清静的!”那奶娘急急开口:“小小姐才刚睡着,那些个粗手粗脚的,怕不会吓到了小小姐。”
“那你将她抱出去吧,”祝华卿神情淡漠:“小玉,你去陪着。”
小玉实则心中也有计较,这奶娘反应奇怪,倒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只是她嘴上不说,面上还是一团和气:“曹姨,我们走吧?”
那奶娘犹豫了几下,终是有些不情不愿地去房中抱了那小娃,随着小玉往芙蓉榭去了。
大家夥手脚麻利,祝华卿便引着祝知娴往房中去歇着。只是到了屋内,祝知娴仰头环顾一圈,便觉陈设雅致,当中一幅《翠竹图》竟有几分意趣。
“这画……”
“闲来时的信笔涂鸦,见笑了。”
“不,我看倒是十分有趣,”祝知娴回望祝华卿一眼:“瞧这一池墨竹,生於围墙之中,偏有一根在外,何意?”
“嗯……”祝华卿低下头去:“随意画的……无有什么含义。”
祝知娴默而不语,只覆擡头看画旁题诗。
诗曰:“茕孑无亲故,孤立忍风邪。显作无心相,身轻亦有节。”
观毕使人凄清之感顿生,又叫祝知娴停住视线——她过去不也正是一个“茕孑无亲丶孤立忍风”的境地吗?只是这后半句……是啊,无心却有节,怎甘为轻贱?可世间人事难料,这姑娘却也实在天真。
祝华卿见她观诗,便又有些难为情起来,只是替祝知娴斟上茶水,借这动作来遮挡她的视线,斟毕将茶盏推及祝知娴眼前,扯起笑容道:“不若先用一杯茶吧?”
祝知娴识趣地移开视线,举杯抿了一口:“好茶。”
“娴姑娘过誉了,”祝华卿说着,也替自己添满一杯,饮了一口才又道:“曹姨这人……也有些可怜。”
“哦?”祝知娴挑眉。
心道这锦笙姑娘应当对那奶妈异状心中有数,眼下却谈如此——怎说有节?
“却也是我要私心一番,”祝华卿叹气:“想必娴姑娘也奇怪,我这里怎会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这孩子本不是我的。”
“嗯,我想也是。”
“哈哈……”祝华卿生硬地笑了两声:“这是我师姐的孩子,她现在……已经辞世了,这奶娘便是随着这孩子一同到我这里来的。”
“嗯,原来如此。”
“曹姨也是苦命的。她本在乡下,丈夫是个樵夫。听她讲,在她将要临盆之际,她丈夫上山想要替她寻些野物补补身子,便叫那山中的恶虎吞吃了。她一个女人,生的也是女儿,实在活不下去,才向京里来谋生计。倘使我不留情面……唉呀,恐怕是……”
“的确苦命,”祝知娴也跟着叹息一声:“我来此,也就是替那小友寻她的宝贝。那只布娃娃,也是个不寻常的物件。那小友不过两岁半,已是丧了双亲,这布娃娃是她母亲的遗物,对她来说也便是唯一的念想了。”
“啊……竟然如此……”
“锦笙姑娘放心,找到那布娃娃我便回去,自是不会再来叨扰的。”
得了祝知娴这句话,祝华卿便也放宽了心:“娴姑娘说的哪里话呢?小玉是我爱徒,我们便也是自己人,况且这知春院本就冷清,娴姑娘能常来做客,我是求之不得呢。”
“哈哈,”祝知娴适时地结束了当前的话题,将话头引向了一个新的方向:“这却是让人难以预料,想不到小玉如今也会唱戏了呢!”
“小玉是个有天分的,我初见她时,便觉她是个唱贴旦的材料,只是……”
“哦?”
“却也无有什么不好说的,只是这些日子,她是越发地不经心了。唱戏只凭我教,却不愿自行体悟,一再这样惫懒怠惰,恐是要白费了她这好天分,”祝华卿笑起来:“娴姑娘是小玉的故交,若是能提上两句,总归是比我这师傅直说来要好的。”
祝知娴回答了些什么,小玉却已是听不清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仍然能清晰地记起祝华卿在戏台上时的痴醉模样——可她明明清楚祝华卿那些神思的对象并非是她,却又总抱着一种侥幸,看着她的眼神丶猜着她的心思,完成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欺骗……祝华卿心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小玉愈发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或许她的那些模仿,在祝华卿眼中都只是无聊甚至有些令人生厌的东施效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