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全府上下尽知,赵明月嫁进府的第一日便出了两桩命案。不管是否与赵明月有关,但人心总是充满揣测和猜疑,或是嫉妒丶或是鄙夷,府里的下人们在谈天时总会“不经意”提起新夫人的出身——听说新夫人在与老爷相认前,可是窑子里的小娼呢。
这样恶毒流言,在祝知娴住进琅玕馆的那一刻达到了巅峰。
“听说琅玕馆的那位是花魁娘子,和新夫人是姐妹呢!”冬梅瓜子磕得叭叭响,脸上净是轻蔑的神色:“听小风他们说的,少爷将那位接进府里,是要玩什么……什么……飞……”
“瓜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云儿不知是何情况,只觉得心里憋闷,一个赵明月就足够恶心了,又来一个什么花魁娘子——顾敬生实在是荒唐至极。
“啊呀,云姐姐,你是生气了?”
“……没有,”云儿强压下烦躁,露出一抹微笑:“我就是觉得,公子这样有些荒唐。”
“谁说不是呢?”冬梅将手里的瓜子往桌上一拍,不忿道:“老爷还躺着呢,他倒好,媳妇娶了两天,又要纳小了!”
“主人家的事情,我们怎么能说呢?冬梅,你逾矩了,”云儿故作不快,语气中满是委屈:“也不知那罪魁祸首查明了没有,府中一回便死两个,着实可怕。”
“哎,是啊!”冬梅回忆一番近日打探到的消息,这才开口:“听闻荷花池的那具尸体上,少了一只耳环,未艾正拿着那耳环四处比对呢。说到耳环……”
话脱出口,冬梅才觉似乎不大对劲,云儿的目光还是那副温柔的样子,不知为何却叫冬梅背后起了一层冷汗。
未艾手里那银钉耳环分明同云儿那里的一样。可是,这么温柔的云儿姐姐,又怎么会杀人呢?
冬梅用力吞了吞口水,颤声开口:“……云丶云儿姐姐,上回你那只耳环,可要收好,莫被有心人利用,再栽赃嫁祸於您……”
云儿没说话。
香薰炉是顾敬生赏的,正飘散着淡淡的檀香味。云儿眼睛直勾勾的,嘴角似笑非笑——这表情与往昔大不相同,不由让冬梅话本子里的画皮鬼,空顶着一副笑脸,却是吃人模样。心里的猜测愈发笃定了起来,若不是云儿所为,她定会第一时间否认,又怎会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呢?冬梅感到自己的小腿肚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心脏怦怦跳得飞快,她忽然觉得自己今日在劫难逃,因为云儿看她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个已死之人。
是死一般的沈默——窗外鸟雀的叫嚷仿佛是别的世界的事,耳畔只有炭盆不时发出的哔剥声。冷汗直冒——冬梅只觉得那炭盆好似一口巨大的锅,自己便是那锅里翻滚挣扎着的肉,只待着被那执箸之人一筷夹起。
“云……云姐姐……”冬梅的嗓音沙哑了:“我有些不舒服,先丶先回去了……”
她起身要走,却没等到云儿回答。正当她行至门口,要暗松一口气时,一条绳子却从身后将她死死勒住,脖颈传来钻心的痛,巨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向后猛带。
坏了!当真是她!
冬梅怕得只想大哭,此情此景却由不得她哭,喉间的绳子叫她喘不上气。
她离门只有一步!一步之遥,只要开门,便有希望。冬梅也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子力气,只将重心往后猛倒,同时脚下全力一蹬——只听“吱啦”一声,那木门被踢开一条缝,冬梅也应声栽倒,重重压在了云儿身上。
云儿吃痛,手上一松。
立刻给冬梅喘息之机,立时将绳子扯松,使出她前所未有的尖锐嗓音疯狂尖叫。
“杀人啦!救命啊!杀——”
她的尖叫止於云儿的簪子。冬梅只看见满眼的红,血液像是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红色。
冬梅忘记要做什么了,只是试图用手去捂那伤口,妄图堵住喷涌的鲜血,可一切都只是徒劳。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眼前也渐渐黑了,最后一眼,是云儿那沾血的癫狂扭曲的脸。
“你娘的,”云儿一抹脸上的鲜血:“弄得到处都是……”
她费力地起身关门,走起路来磕磕绊绊,滑腻的血液喷了她一身一脸,带着一股子铁锈的腥味——这回见了血,想要处理起来便难上加难了。云儿强迫自己冷静,一边在屋中寻找可用之物,一边回忆着话本子里毁尸灭迹的情节。云儿现在倒是十分庆幸,顾敬生大婚后便叫她从四味轩搬了出去。
小院里静悄悄的,云儿用扁担挑着两只水桶,兀自往茅房去了。
菊芳抖得像筛糠,自云儿的住所到听风榭只需一刻不到,在她感来却仿佛穿梭了千年的时光,虽是面对着主位之上的赵明月,可一双眼睛早就失了焦。
“冬……冬梅……”
冬梅凄厉的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着,是啊,菊芳听见了,但却没有敢去相救。
“冬梅怎么了?”赵明月问。
“杀……杀了……”
她躲在灌木丛中,只看见云儿挑着的扁担。那两只大桶随着云儿的动作在扁担上微微晃悠,仿佛无助的冬梅的冤魂再向她哭诉招手……
“冬梅?杀了人?”
“云儿……是云儿……”菊芳嗫嚅着,忽地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高声叫嚷道:“云儿杀了冬梅!是云儿杀了冬梅!之前……之前的也或许是她!她杀了人!少夫人,云儿杀了人!”
赵明月闻言也是大吃一惊,慌忙起身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菊芳也不顾三七二十一,起身拿了桌上的茶猛灌几口,感到自己冷静一些了,才颤声道:“少夫人……奴婢亲眼所见,云儿杀了冬梅,”长舒一口气:“奴婢今日自云儿住处经过,闻听屋中有动静,不由得多留意了一番。然后……”
赵明月双眼微眯。
“……然后,门忽然开了……屋里头有闷响,奴婢便听见冬梅在喊救命……刚喊了两声就没了,窗纸上有好多血……奴婢怕了,就躲到灌木丛里去了,然后……约莫半个时辰,奴婢见云儿挑了扁担出门……少夫人,您一定要主持这个公道!冬梅她平日嘴巴是碎了一些,但……”
“我晓得了,”赵明月神情严肃:“未艾,你先去暗中盯着云儿;小玉,你带菊芳下去休息吧。”
兹事体大,云儿又知顾敬生身份,倘使处置不当,则有可能为顾敬生招来杀身之祸。眼下顾顺元尚在昏迷,此事却也难办。
赵明月擡脚去寻顾敬生,却被四寿拦下:“公子出门狩猎去了。”
兄弟五人再齐聚,却是轻装简从,共赴牢山之上冬猎。
雪被没过马蹄,山中有被惊动的鸟雀在树木间蹿飞着,时不时带下树梢的纷扬雪片。有猎鹰穿行其间,只一个俯冲,便有野兔命丧黄泉。
猎鹰稳稳落回赵泰来左臂,引得赵泰来爱抚。
“你这猎鹰当真不错,这一趟下来,你的野物可是叫我们拍马莫及啊。”
刘宜修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过今日是兄弟们竞猎,他才总算是没有再扇扇子。
“它叫吉吉,是自一胡商那买的,整整花了我一千两呢。”
赵泰来想起还是觉得肉疼,一千两他可得慢慢攒半年呢。拿出半年的积蓄购得此鹰,便是为了这在竞猎时一鸣惊人。
谁知不远处的顾敬生似是个没有眼力见的,驱着极影蹭到赵泰来马边:“四哥这可不能作数吧?原是我们兄弟五个比赛骑射,你用猎鹰不是舞弊么?”
“这怎地算舞弊?”赵泰来一撇嘴: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这猎鹰平时娇贵得很,非新鲜的鸡肉不吃,今日难得用得上它,难不成还要我将它送回去吗?”
“平日捕猎也罢,可今日乃是竞猎,你这样舞弊,着实没有意思。”
“是啊,”王道城刚打了一只小山鸡,脸上的得意还未散去:“小五说得不错,既是竞猎,猎鹰捕来的是做不得数的。”
“王道城,你就是妒我有鹰吧!”
“就是看不惯你怎么地?还叫吉吉丶还一千两丶还非新鲜鸡肉不吃,将一个畜生祖宗似的供养,着实可笑。”
“怎样讲话?王道城,你找死吧?”
眼看二人便要吵起来,方哲明赶忙圆场:“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你们俩一见面准不消停!”
“老三,你给评评理,我们这是竞猎呢,他带个鹰算是怎么回事呢?”王道城据理力争。
“嗯,老四,你用猎鹰,实乃胜之不武,非君子所为,”方哲明给赵泰来定了性:“依我看,你所得猎物,凡是用鹰所捕,皆做不得数。”
“那怎么行?”赵泰来双眉一锁,欲言又止。
他养伤在家,许久不曾弯弓搭箭,本事自是生疏了,这又因用猎鹰耽搁了许多时间,想要拔得头筹却是难了。
“有什么不行?去岁头筹便是你,怎地今岁却没了信心了?”顾敬生微笑。
那笑容确实叫赵泰来无法争辩了,他怎么说都被顾敬生叫一声四哥,行事确要有个兄长的样子。
“当然行!”赵泰来将鹰递给仆从,这边又取过弓箭,一摸鼻子道:“你可瞧好吧!”
说着,他不知如何发现了一只獾,一箭即中,射毕高声发笑:“如何?即便不用猎鹰,我也能一击必中!”
“别得意了……”
王道城嘴上有些酸,赵泰来闻言刚要发怒,却被顾敬生拦下:“咱们几个凑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反正这片山林我们再熟悉不过,不若分头行动?”
“也好。”方哲明看了一眼赵泰来王道城二人,有些头疼地道:“那两个时辰之后,我们仍回到此处清点猎物。”
话一出口,赵泰来丶王道城二人便分头催马驰去,仿佛生怕对面抢占了一丝一毫的先机,以至於多打了几头猎物一样。
顾敬生状似随意地驱马绕了两圈,打下两条兔子后才朝着赵泰来那方向奔去。今日的确是一场狩猎,顾敬生是头一回做这事,只觉得自己仿佛很有撒谎的天赋。她循着赵泰来的马蹄印一路狂奔,果见赵泰来下马搭弓,显然是已盯准了猎物。正当他开弓时,顾敬生猛然呼喝一声,纵马驰过,直惊得那命悬一线的野鹿原地一跳,撒蹄奔逃而去。
“小五!你做什么!”
赵泰来气得脸都红了,他跟了这鹿许久,眼看着猎物就要到手,却被顾敬生这么搅和了。
“啊?四哥?”顾敬生故作疑惑:“你怎么在这?”
赵泰来一腔怒火没处发泄,气闷地摆摆手上马:“算了算了,打你的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