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动物园大王 作品

第 75 章

第 75 章

萧瑟的夜中,龙柏摇曳丶娑娑作响,麦冬草仍是一片浓绿,死水一般的月光只照得铁衣发亮,纵使是满眼的红烛红绸红喜堂,亦难化解这肃杀一丝一毫。赵明月行至前厅时便见此场面,甲士们个个挺胸凸肚丶严阵以待;须发花白的老将军挡在中央,但凭一己之力相峙,真有一夫当关丶万夫莫开之感。

虽有凤冠霞帔擡升气势,但说不惶恐还是假的,只是此情此景之中,赵明月不得不强逼自己沈着以对。

“爹,这是怎么了?”

顾顺元应言回望一眼,似是有些讶异赵明月的到来,只将那虎目一瞪:“你怎地来了?这里没你的事,还不赶快回去!”

这话有些训斥的意思,却又叫赵明月坚定了几分。看起来今日之事完全在顾顺元的意料之外,以至於他那双终年平静的眸子里终於有了几分不安。轻抚怀中的匕首,赵明月轻舒了一口气,扬声道:“诸位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到不像是来贺喜的。”

“明月?”顾顺元的眉头蹙紧了:“你这孩子,都说了叫你回去……”

“这是新夫人吧?”唐廉清不给顾顺元多言的机会,抚须而笑:“贵府顾敬生顾公子涉及冬狩行刺丶意图谋反,本官奉旨查案,尔等在此阻挠,不知该当何罪?”

“谋反?”赵明月上前两步:“不知面前的这位上官可有什么证据?我夫乃圣上亲封金紫光禄大夫,岂可被这样无凭无据的污蔑?若是圣上知晓我夫受了如此委屈,不知您可否吃罪得起?”

“呵呵,谁说没有证据?证据就在这府中,”唐廉清看向顾顺元:“只是定国王一味阻挠本官查案,也不知在心虚什么。”

“你尽可搜查,我们行得端坐得正,也没有什么好惧,”赵明月朝着对她怒目圆睁的顾顺元微微点头:“但若是没有搜出什么,圣上降罪下来,您也要好好担待着才是。”

“新夫人是个爽快人,您放心,本官说有证据,就一定有证据,”唐廉清上前几步:“定国王,得罪了。”

说罢一扬手,众甲士纷纷朝着后宅奔去,咚咚的脚步和剑戟刀枪碰撞的声音只震得地动山摇。

“你这孩子,怎可如此莽撞!”

“爹,您放心吧,”赵明月露出了一个安慰式的微笑:“他们查不出什么的。”

却说屋内的顾敬生已然沐浴完毕,只是长发未干,眼下便只在屋中烤火。小玉将炭火烧得更旺了一些,又不忘将窗户撑开——每年冬日,各地总会传来炭火打死人的消息,小玉是服侍惯了的,对此也是格外上心。

呼呼的寒气自窗框飞进屋中,为桌椅屏风丶红绸绣帐都撒上一层冰凉。本该暖融融丶意绵绵的新房分明一副空寂模样,冷冷清清丶凄凄楚楚,却要笑她顾敬生,竟在新婚之夜独守空闺,不得明月相拥丶只得明月空照,好不悲切。只不等顾敬生那闺怨发作,隆隆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仿佛战鼓一样催动了顾敬生的心。

“谁啊?”

顾敬生正欲起身,屋门只被甲士一脚踢开。

“大理寺奉旨查案!谁是顾敬生?”说话的是个嗓门粗犷的虬髯大汉,向屋内环顾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男子打扮的人身上:“你就是顾敬生?”

新婚之夜的不速之客,任谁见了都没有好气,只因事出不明,且不知这虬髯大汉深浅,顾敬生还是忍住嫌恶,绷着面孔答道:“正是,不知诸位深夜到此,有何贵干?”

“顾公子,”虬髯大汉一拱手:“我等接到线报,有人检举你窝藏身毒之物,与冬狩行刺一事有关,还请顾公子配合我等搜查。”

虬髯大汉或许真的是运兵的当,手下甲士们个个令行禁止,还未及顾敬生有所反应,甲士们已然冲进屋来,名曰搜查,实则是土匪似的翻箱

倒柜——打翻红烛丶扯下红绸丶撕碎红喜帐,直使得桌上的红枣丶桂圆滚落满地,又被一双双皂靴踏得稀烂,在御窑金砖上留下了一块块黏腻的印记,布置精美奢华的新房被破坏殆尽,顾敬生心中的恼火亦是越积越多,直气得喉头一阵阵发疼。

这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明月此时又在何处呢?

几个甲士们几乎将新房翻了一个底朝天,掘地三尺却仍是一无所获。虬髯大汉果然面露难色,一双狐疑的眸子直勾勾盯住了顾敬生。

火气终於是压制不住,只听一声脆响,原本好好握在顾敬生手中的茶盏已经飞将出去,掷在金砖上摔了个粉碎,那茶水溅落一地,随后便是顾敬生的暴喝:

“怎么?你还想本公子脱光了给你搜吗?”

这的的确确是欺人太甚。

“公子息怒……”

“你们这些狗才搜了这么半天倒是搜出了什么?我看分明搜查是假,闹事是真!”顾敬生上前两步,一脚踢飞那茶盏的碎片,指着那虬髯大汉的鼻子骂道:“本公子乃圣上亲封金紫光禄大夫,大婚之日岂可由尔等宵小放肆?”

“公子……”

“本公子让你们搜查,不过是体谅你们查案辛苦,却不是该受你们平白欺辱的!你这个长官当得好啊,手下的弟兄个个能耐,办事这么麻利,平日里可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吧?只待我明日进宫面圣,上表奏疏,定要替诸位好好邀上一功!”

“公子……我……”

“闭嘴!我可曾准你说话了吗?区区一个九品司务,竟然扬威耀武到我的面前来了!难不成是觉得这司务的位置太累,想要早些请辞还乡是么?”

“不不……公子……”

“那还站着?”

虬髯大汉闻言噗通跪下,脸上再无半点倨傲神色:“顾公子,不,顾大爷,您行行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张张嘴都等着养……”

“你还有家小吗?”

“我……”虬髯大汉犹豫一下,终於向顾敬生重重拜下。或许是拜了一次便不怕拜第二次的原故,虬髯大汉干脆连连叩头,嘴里不住道:“顾大爷丶顾爹,小的知错了,您就放小的一马吧!”

他额上沾了灰尘,浑身汗津津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似的,长着一副浓眉大眼的正气样子,却频频流露出如此令人作呕的谄媚神色。青紫色的嘴唇不住翻飞,自那两片抖动着的嘴皮子里不断冒出些阿谀奉承的恭维话,遣词造句怕是已发挥出了他此生的最高水平,辞藻堆砌华丽丶音韵和谐优美,令人叹为观止,功力比那街上唱莲花落讨饭的老乞丐还要上乘。真是令人生厌。

“留几个人给我收拾干净,”顾敬生懒得再同这虬髯大汉扯皮:“你带我去见你的长官。”

那虬髯大汉的身子明显一僵,只是在看到顾敬生威胁的目光后终是心虚挥手:“你们几个,留下来好好收拾,”他的慌张显而易见:“公丶公子,小的们好好给您收拾,您看……”

“你是走不动路了,要人用轿子来擡么?”

“不不不……公子……”

“那还不快走?”

那虬髯大汉走得不情不愿,待到了唐廉清面前时,竟是在天寒地坼的冬季憋出了一身的冷汗。

“寺正!”虬髯大汉终於见到了亲人:这顾公子……他……”

这幅样子多么像那深宫里总喜欢恶人先告状的宠妃,虬髯大汉用他那粗树干一样的手臂一抹眼泪,满面小女儿家的委屈姿态:“小的去顾公子那处搜查,却不知哪里惹了顾公子不高兴,竟是要为难小的。”

顾敬生不吃他这一套,只是上前一步道:“唐寺正,你的手下诬陷我顾敬生意图谋反,不知是否是得了你的授意?”

这幅兴师问罪的样子倒是叫顾顺元

与赵明月舒了一口气,既然唐廉清搜不出任何证物,那么道理自然就来到了他们这边。

顾顺元抚须冷笑:“唐寺正,这道叫你失望了,今日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是花了不少心思吧?明日我便奏明圣上,替你邀功请赏。”

唐廉清闻言却与他的下属迥乎不同,不慌不恼地道:“定国王稍安勿躁,下官还有一位属下,尚且没有回来呢。”

话待刚说完,那“没有回来的属下”便匆匆赶到,领头的手捧一只木匣丶面上喜气洋洋,整个人如同得了赏赐似的神采奕奕。

“寺正!寺正!”他叫得亲亲热热:“找到了!找到啦!”

仿佛摸金校尉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见状,顾敬生不由得心下一寒,凝神一看便大吃一惊。只见几名粗壮汉子之间,赫然押着锦笙那纤瘦的身影。

“就是她!”那名下属献宝似的介绍:“匕首就在这个女人的房里!”

“呵呵,定国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唐廉清已掏出了木匣中的匕首:“此乃身毒王室之物,是贵府公子里通外国的铁证!”

一瞬间,顾敬生的脑海里闪现过无数种可能,她不过刚刚捋顺事情的发展经过,谁知锦笙这里又出了意外,却让她再次不明起来。

“什么里通外国?”

“夫君,”赵明月唤住她,主动接过话头道:“唐寺正说笑了,从一个歌姬那里搜出了一把匕首而已,就诬赖我夫里通外国丶意图谋反,未免也太过草率了吧?”

“怎么?照新夫人的意思……”

“我夫从不知道这歌姬私藏此物,”赵明月看向顾敬生:“对吧?夫君?”

她的目光坚定又明确,顾敬生除了信任亦无其他,便也点头道:“我不知情,”她顿了顿:“不过一把匕首而已,还能有什么猫腻不成?”

“这里头的问题可还真不小,”唐廉清眯眼:“顾公子,你也不必装蒜,这匕首上有身毒王室的纹样,你该最是清楚才是。”

“什么身毒纹样,我一概不知。”

“事到如今,还敢狡辩!”唐廉清朝着属下一挥手:“把那个歌姬带过来,听听她怎么说。”

唐廉清的脸上是十拿九稳的得意表情。

这实在不难猜得,那匕首与冬狩行刺之事是一早就设好的圈套。只是顾敬生不能理解,为什么崔学博与锦笙,竟然会真的加害於她呢?

锦笙的脸上满是愧疚,一双眼睛甚至不敢朝顾敬生看去。唐廉清亲自走到锦笙身前,抽掉了那团塞住锦笙嘴巴的棉布。

“你说,这匕首和顾公子有没有关系?”

唐廉清回头,试图在顾敬生脸上看出什么不安来,仿佛戏耍猎物的猫,那种将人玩弄於股掌之中的感觉总是会叫人热血沸腾。

“不是的。”

略带喑哑,却依旧响亮。锦笙有一副唱戏的好嗓子,此时一讲话,也是洪亮得响彻了整个前厅。

唐廉清的表情僵住了,顾敬生的思绪也呆滞了。锦笙此刻的眼神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坚定地瞪向了唐廉清:“这只匕首,是奴在一行商处购得的,和顾公子……毫无瓜葛。”

空气似乎凝滞了,凉夜里只有风动枝叶的细响。

“你……说什么?”唐廉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奴在行商处购得此物,顾公子毫不知情!”

“好一个毫不知情!”此刻的唐廉清与先前判若两人。双眉倒竖丶胡子炸起,脖颈与额头上的青筋暴出,面上赤红一片:“毫不知情……呵呵。我且问你,你一个小小奴婢,买来匕首作甚?若是在行商处购得,那匕首上又为何会有身毒皇室的纹样?”

“奴买来不过是因这东西实在好看,而官爷您说得

什么纹样,奴一概不知。”

“分明是狡辩!你……你……”唐廉清已全然乱了阵脚,指着锦笙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半晌才转身朝顾顺元道:“不管怎么说……这匕首是在贵府搜出的,与你们顾家难脱干系!”

“是吗?”顾顺元此时的底气算是足了,捋须道:“唐寺正说话也需讲个理字。本王早闻听你有一胡人宠妾,平日喜吃胡地美馔。你唐寺正在家中吃胡地菜肴,这难道不算你通敌卖国的铁证么?”

“这……”

“事情已然清楚明白,此匕首乃是我家歌姬一时兴起,自行商处买来,与我儿又有什么相干?”顾顺元一拂袖:“我看分明是你唐寺正有意栽赃陷害丶污蔑忠良!你与我来来来丶去去去,即刻进宫面圣,在陛下面前好好说个分明!”

“你……”唐廉清咬牙切齿,看向锦笙的目光更是怨毒了十倍,仿佛即刻就要将人生吞活剥:“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是草率之人,但使我将这个歌姬带回审问,也好还顾公子一个清白!”

顾敬生刚要阻拦,却见顾顺元点头,笑应道:“如此,我们也当配合唐寺正审案,这锦笙便由唐寺正带回吧。”

“爹!”

顾敬生被顾顺元凌厉的眼神吓退。是了,顾顺元是不会白养一个细作如此之久的,现在或许到了锦笙奉还的时候。果然锦笙无怨无言,只是低眉垂目地选择服从;唐廉清仍是不情不愿,带人走前还不忘狠剜顾敬生一眼;那个前不久还对着顾敬生顶礼膜拜丶认祖认宗的虬髯大汉亦保持了他作为狗腿子的一贯作风,浓眉大眼的他剜人更比唐廉清狠厉许多。

顾敬生却实在懒得理会这记眼刀,她此刻脑袋里混沌一片:锦笙为什么要帮忙做局?为什么做局后却又临时改口?锦笙到底站在哪一边?他们是否还有什么后手?……更重要的是,锦笙被那唐廉清带走,不会遭什么样的磨难。不管锦笙立场如何,她的确在曲学一道上天赋异禀丶出类拔萃——这样的人,不该死在这种见不得光的阴谋里。

“爹,锦笙就这么被他们带走了?”

“生儿,”赵明月上前安抚:“锦笙是唐逸文的细作,你难道忘了么?”

是了,顾敬生曾同赵明月说过此事。

“可是……”

“借锦笙正好能将行刺之事与唐逸文联系起来,这不好么?”顾顺元也道。

“可是锦笙怎么办呢!她是凶多吉少了!”顾敬生去扯顾顺元衣袖:“爹,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锦笙?她是一个天才,不该为了这种事情丧命!”

顾顺元看了一眼沈默的赵明月,又看向顾敬生:“也罢,看在那个小丫头还有点良心的份上,为父稍后进宫面圣之时,会同陛下说上一说。”

“您要进宫?”

顾敬生惊诧之时,苏合已匆匆牵来了马,顾顺元也没有多话,看一眼顾敬生便打马疾驰而去,空留细细灰土飘散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