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第一下红舞鞋
老式红砖百货公司外,摇摇欲坠的立牌上挂着‘淘淘有限公司’的名字。
人流出入算不上多,偶尔路过的行人总是匆忙而又焦虑丶表情麻木而冷漠,这地带并非偌大伦敦热闹繁业的地方。
无心的人不会在这停留,无聊的人也不会在这久留。
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除了卖报纸的摊贩之外,便是匆匆往外走的行人。
一辆灰绿色的汽车驶进了街道,它的主人精准的停驻在了老式红砖百货公司门口,但没有熄灭了引擎。
后座车门打开,修长的背影跨步下车,一身黑衣的他身上唯一一抹色彩是手中被他转了又转的一束黄色郁金香。
他擡起眼眸,扫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那家百货公司招牌上,微微眯起眼。
然后,他迈步走向了百货公司,径直朝着橱窗里孤零零的假人走去,轻声低语:“西奥多·诺特。来探望朋友。”
随后径直走进玻璃中——
等候多时的接待员看见高瘦的男孩手中的新的花,扬起眉毛,笑容温暖,“诺特先生。”
“你好。今天有事耽搁了一会,来晚了。”男孩说得漫不经心,然后将手中的鲜花递给接待员,礼貌的回应:“一如既往,麻烦你检查。”
‘为了保护患者安全,因此送给患者的礼物有严格规定。每一件礼品都会经过彻底检查,送出之前确保其安全性。’
她接过郁金香瞧了瞧,随手放置在鼻端嗅嗅便作罢,还给男孩。
西奥多每天都会来探望那位女孩,每天也会带着花,一开始几天治疗师如同规定认真检查,但渐渐的,她也逐渐懈怠。
“任何女孩都会为你的举动而心动,先生。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昏迷了那么久了,病人终於苏醒了。”
接待员调笑着说,显然她今天心情不错:“不过似乎对与人交流并不感兴趣。您可以亲自去看望她,她或许愿意与您沟通。”
“非常感谢你。”西奥多微微欠身,表示感激。
“别客气。”接待员微笑着说道,“祝你们愉快。”
“当然。”西奥多点了点头,提起手中郁金香,沿着器物事故科的长廊慢慢前行。
他穿过走廊,来到了一个单间门前,停顿了片刻,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一片昏暗,靠墙的床上坐着一个少女,她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侧颈,望着某个地方出神。
听到门开的声音,她缓缓转过身来,苍白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长发遮住了她大部分的五官。
她盯着西奥多,眼眶外的泪珠正顺着脸庞滑下,晕染出湿痕。
她在刚才哭过了。西奥多迅速得出结论。他沈默的伫立片刻,最终将郁金香放在她的枕畔,轻声询问:“感觉怎么样?”
“很疼。”她沙哑着嗓子说。
“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西奥多说,“不仅仅是身体,精神上也是。”
“嗯。”她应道,“但我的家人呢?”
“他们……”
他从未想过仅一句话从舌腔中吐出竟然是这么艰涩难言,仿佛吞掉的不再是空气,而是无数细密的尖锐的针刺。
扎入了喉咙和肺腑之中,痛苦却偏偏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努力的维持冷漠,试图让自己的声线显得更加平稳,“抱歉,被带来的只有你,莉迪亚·罗塞蒂。”
她楞楞的看着他,眼眸在顷刻间黯淡失神。
她没有哭泣,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她没有任何反抗,她甚至没有质问或者怨恨,就这样呆滞的看着他。
西奥多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低声说道:“对不起。如果你需要——”
“不。”她打断他的话,声音沙哑到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不必道歉。谢谢你救了我,先生。”
她眨了眨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事。我睡一会儿就好了,请您离开吧。”
西奥多深吸口气,向她告辞后转身离去。
他一路疾步离开,直到走远,他的脑海里依然回荡着她沙哑的声音。
直至他缓缓闭上单间病房的门,那寂静无声的环境,才被哽咽啜泣的声音占据,渐渐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抽泣,伴随着呜咽,逐渐扩大。
她在哭。
这一次,她不像往日那样竭力掩饰自己的脆弱,她放肆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流淌,肩膀剧烈颤抖着,哭的撕心裂肺。
而那束郁金香滚落至地上,花瓣散乱,就连西奥多也不知道的事是——卷在其中的纸条随着它的掉落而摊开,露出了熟悉的字迹。
【尽快好起来。你所承受的一切都有意义,包括杰森丶卡什的性命也是。】
她伸出手,捡起那枚沾满灰尘的信笺,看了看,然后紧紧攥在掌心。
她咬住嘴唇,忍耐着悲伤,努力控制住抽噎,然后——将其撕碎。
她的双手在隐约颤抖,她的胸膛急促的起伏。
“我恨你。”
她喃喃自语着,“我恨你。”她不断的重覆着这一句话,仿佛这句话是咒骂,是诅咒,亦或者只是单纯的恨。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又把杰森丶卡什当成什么?我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她歇斯底里的吼叫着,声嘶力竭,然而回应她的是更大的痛楚。
她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痛得浑身哆嗦。
“我恨你。”
——
西奥多靠着转角的墙壁,静静的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一动也不动。
过了很久,房间里的怒吼终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低低的啜泣声。
洛娜·罗塞蒂曾经是他少数可以信赖的朋友,然而现在她却连一丁点的希冀都不肯再施舍给那个女孩。
她变了吗?或许有吧。
西奥多曾经厌恶她的优柔寡断,似乎什么事情都能改变她的观念,却唯独对决策毫不怀疑。
即使遭遇巨大的危机,她也能凭借迅速做出判断,哪怕这个抉择对她自己有害。
这种骄傲使她坚守良善的原则,不肯妥协。
然而她的骄傲和矜持早已消磨殆尽,她已经学会如何用虚假的善良伪装,如何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这是时间所教导给她的,而她现在已经彻底模仿。
“真是个彻头彻尾该死的人渣。”
西奥多叹口气,准备迈步离开。
“我知道。”
西奥多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在转角的那头响起,声音冷清,语调不快不慢,像是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寒意。
西奥多猛地站定脚步。
——她的声音很熟悉,他认识。
“我……有选择吗?”
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我们不会相见了。”
西奥多握紧拳头,冲过转角想要阻止,然而当他看见眼前的景象的时候,却止住了脚步。
喧闹中,他沈默不语。
看着眼前稀稀疏疏的治疗师,她不在这里,她已离开或融入了人流中。
他们之间,已再无瓜葛。
西奥多沈默着,半晌,才擡脚离开。
他在接待员口中听到了另一个名字。
“多萝茜。最后来探望妹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