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罗塞蒂
门扉缓缓打开,长厅的光坠入他的影子中,勾勒成修长的剪影。
“过来。”他说。
那双碧绿眼睛像在俯瞰,或者比那更为残酷。
不需要什么言辞。
你没有开口,却已心领神会。
“过来。”他再次轻声说着,似是温和的呼唤,却又比呼唤多了一分隐晦。
你略显迟疑,最终还是向他走去。
脚步停在离他三四步之遥,擡头凝视。
他们总说你待人习惯冷漠,他们真该好好看着他再重覆这句话。
没有温暖,没有怜悯,更没有什么期许的碧绿眼眸看着你,却也只是看着你。
你不是他所期许的。
往日如此,今日依旧如此。
“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问过你成千上万次相同的问题,又一次,用平静到没有感情的声音又重覆了一遍。
“洛娜。”你念出这名字,似是执着,那应该登阶的人是你,只能是你。
你如此坚信着。
这从诞生起便被赋予的名字,这理应属於你的名字会是答案。
明明只有你是特殊的……不是吗?
可这不是正确答案的名字。
空气黏腻得压抑,你望着他,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说了这个答案。
多到几乎令你厌恶,多到几乎令你反胃。
“洛娜。”你又一次重覆了这个错误的回答,“洛娜·罗塞蒂。”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一星半点的恼怒,相反,他重覆了一遍你的名字,“洛娜。洛娜·罗塞蒂。”
随后他伸出了手,轻抚起你额前的碎发,滑过鼻梁,划过下颌,拂过耳畔鬓角。
似是温柔丶似是细腻,仿佛每一丝每一根触碰都饱含珍惜。
只是……与他的手指一并抚触着你的,还有他指尖还夹着的那块刀片。
暗红血珠滴落,它已然划开你的脸颊。
“别动。”他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不甚真切,“放松。”
你似是习以为常,刀刃舞动撕裂肌肤,鲜血涌出,你只凝视着那抹刺眼目的殷红,看着逐渐蔓延扩散的伤痕,看着那滴滴鲜血滑落。
他似是习以为常,动作从容不迫,毫不慌乱,仿佛在细致雕刻下轮廓,如同信徒在神像前膜拜,一举一动皆透露出某种虔诚。
这并不是惩罚,也远算不上疼痛。
这顶多是……回答错误的代价,微乎其微。
他给予你的,无非是一场又一场梦魇。
你低垂眼眸,感受着肌肤细微的灼痛,感受着鲜血渗出的温热。
他缓缓将拇指的秘银指环摘下,几粒血珠沿着指环的边缘滚落。
你方才注意到指环的内壁镶刻着细碎的尖刺,锋锐的棱边刺入他的血肉丶浸染了他的鲜血,折射出妖异的暗红。
“别动。”他的声音响起,低哑的尾音微微拖曳,仿若在催促,“血祭的仪式上,戴上它。”
话音未落,这枚冰冷的指环已然落在你的手心里。
冰凉的金属触感贴在掌心,顺着肌肤沁入骨髓。
你重新将目光放回他。
他在笑。
那张略显苍老却威严肃穆的脸带着你从未见过的笑容,狭长狡黠的眉眼微微弯起,薄嘴带着浅浅的弧度,并不亲切也不和蔼,只显得诡谲。
但他仍是对你笑。
“我很荣幸。”他轻声说,“你会完成前所未有的伟业。”
他站直身子,将目光移向外面,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那么,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是的,外祖
父。”
——
纤细皓腕保持着邀请的姿态,悬在空中,显然她仍在等着赫敏的回答。
赫敏不禁出神,记忆中无数次模糊开始重叠,蹩脚口音的法国女孩,淡泊却流露野心的丹青眉眼,思想跳脱又古怪的姑娘。
一切,恍若昨日。
“我们的时间不多。”她低低地说着,语调悠长,带着诱哄,“你只需要考虑好,到底帮不帮我。”
几乎想要答应,趋近於下意识或是被诱导,几乎要说出口了,然而……那张容貌与面前这张脸渐趋重合,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朦胧雾霭。
她不是洛娜。她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洛娜。
“……不行。”
像是两颗石子撞击,溅起水花的瞬间,又归於寂灭。
洛娜的眼睛微微眨动,眼尾微微上挑,她问:“为什么?”
“你——不是洛娜。”赫敏坚定地说着,“我的目的不是带她离开,所以逃不逃走对我而言根本无足轻重。我只是要告诉洛娜,让她知道——她本不该如此。我只想找回我的洛娜。”
’洛娜’轻声笑了笑,像是听见了一句荒谬可笑的玩笑,“她还让我温柔点……”
她手腕突地翻转,一道银色寒芒只射向赫敏
的脖颈处,又是那道无形的丝线。
赫敏来不及躲避,那道丝线骤然间划开了她的皮肉,留下一条狭长伤痕。
“既然你听不懂,那我换一种方式表达……”
她脸上浅薄的笑容突兀变化,眼底只馀冰寒,纤细指尖迸发出细碎光点,如同蛛网般的丝线顿时缠绕在赫敏周围,像是蚕茧一样束缚住她。
“我的主人需要你参与到血祭中——”她的眼底闪过一缕杀机,指尖更加用力,丝线收紧勒进赫敏的肌肤。
————
很久以前,我有过一个朋友。
那是在未曾触及罗塞蒂的责任之前,在我把他们那类人归类为泥巴不如的杂种之前……
她,是个麻瓜。
她的眼睛很亮,所以她的家人为她取名斯黛拉,寓意天上的星星,她的眼睛和那一样闪烁耀眼。
我觉得她既幼稚又有趣,她总是在傻乐也不知在高兴什么,但她又和那些没脑子的人不一样,时而她会说些颇具哲理的话。
她曾告诉过我,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
人如飞蛾,亦如朝露,注定会随风消散,却能在短暂的生命里绽放独一无二的光彩。
我真羡慕她。
我羡慕她拥有这样纯粹又单纯的愿景。
斯黛拉的家族似乎注定短寿,她的母亲走得较早,甚至早过她的外祖父。
但斯黛拉的悲伤只持续了几日,她告诉我,母亲期许她如繁星般灿烂,期许她永远快乐。
因此,她的母亲不会愿意看到她悲伤。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她真傻。
什么都没了,她却要执迷於母亲给她留下的念想。
后来我们一起玩耍时,斯黛拉突然剧烈咳嗽,持续不止。这吓到我了。
她的父亲说,这是家族遗传的肺病。
我虽不甚了解麻瓜的疾病,但精通病理的麻瓜医生告诉他们,斯黛拉身患的病症是先天性。
也就是遗传。
我害怕斯黛拉会死的比她母亲更早。
尽管那位医生强调这并非传染性疾病,但斯黛拉的其他朋友还是远离了她。
这也是我为什么讨厌麻瓜的原因之一。
我无意因此疏远她,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斯黛拉的身体情况确实日益恶化。
於是,我们不再玩耍,我总是让她多休息,更多体恤
她。
她似乎为此感到抱歉。
我对此无所谓,我只想与她一起而已。
无论玩也好,坐着休息也好,看着她吊药水瓶也好。
甚至有时,我对她的不断道歉感到厌烦。
我无法理解,为何她不为自己着想。
但她只是对我说: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会为洛娜着想啊。
我的确把这个麻瓜当作了好朋友,最好的朋友。
如同珍爱某物,因此显得无比珍贵,我为拥有她这位朋友感到由衷高兴。
那段时光每当想起她,心中便涌起莫名的喜悦。
我想……我要告诉她:我其实是一名巫师,我很快就能学会魔法之后,用魔法的方法帮助她,只要再等我一下。
终究我学会了魔法。
——
无数裹着阴影般的黑袍的人类丶类人生物虔诚祷告祈求着,如黑暗的浪潮般涌动,整个空间都仿佛为之动荡。
混乱而肃穆,惊惧又狂热。
“皎空孤月下,我们的故乡受尽污秽。世界已经糜烂不堪。血月终会满盈。假以时日,盲目皆清除。痴愚皆远离。”
他们口中的受极拥宠之神子——白发少女静静伫立在城堡高台祭坛阶梯下,冰冷地俯瞰着这些祈祷者们,目光漠然。
“我不知道……对这些不受恩泽的外人来说,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他们为何而活,为何而死呢。”洛娜低语喃喃,像叹息,又像自言自语。
“为了见证你,成为食粮或是——登阶。”劳雷尔平淡地说,他目所能及的跪拜着的信徒们如同蝼蚁,“时间到了……开始吧。”
那枚象征着罗塞蒂权势的指环分明是冰冷的秘银,它静静躺在掌心中,此刻却灼热的宛如火焰正在燃烧。
它代表着罗塞蒂无与伦比的权威,它象征着宗派千年的信仰。
但现在,它易主了。
她闭上双眼,任由尖锐疼痛钻进脑海,她听见细微的咔嚓声响,指环内壁的棱边划破指甲嵌入血肉之中,暗红血珠沿着指缝蜿蜒淌下,滴答落在地上,染上斑驳,化作猩红。
洛娜,戴上了指环。
他低垂眼眸,冷冷见证了一切,直至鲜血淋漓,他的嘴唇微张,吐露晦涩的音节。
“你的名字是什么。”他问。
“……”她睁开眼睛,望着他,“……我不知道。”
“……等你认清自己后,你就足以登阶了。”劳雷尔轻描淡写的说,“去吧,血祭开始了。”
洛娜不予回答,她只是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她应该是谁?她又该是谁?
如果不是洛娜,那迄今为止的意义何在?
她大概也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无数的密集的祷词丶具节奏的踩踏声汇聚成轰隆隆的洪流,将这座古老的城堡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祈祷中。
她俯瞰着信徒跪伏在地,或是捧着金色的麦穗橄榄,或是捧着鲜红的毒牙天兰葵,虔诚的诵读。
“希望尚存,救赎尚存!大啖食粮之刻已至!”
“希望尚存,救赎尚存!大啖食粮之刻已至!”
“希望尚存,救赎尚存!大啖食粮之刻已至!”
她不曾参与。亦不曾给予回应。
这是一群可悲之人。
盲目,狂热,无所依托。
洛娜默不作声地看着,许久,缓缓转身,踏上阶梯登上祭坛。
在祭坛上,银白发丝如同薄纱轻巧披在她的肩上,那双丹青眼眸平淡无波,像一汪掀不起涟漪的湖水,冰冷的映着预料外之人的身影。
那人被束缚在祭坛上,无处遁逃,无力挣扎。
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脖颈处套着一根粗重的锁链,脚踝处拴着两条铁制锁链,每条锁链末端连着粗长的钢针缚在祭台中央。
“赫敏·格兰杰。”她的名字从洛娜的嘴唇间溢出,她注视着她的脸庞,目光渐渐恍然,“你……”
赫敏艰难地擡起头,那粗重的锁链几乎让她擡不起头颅,“抱歉,洛。”
她努力向前迈出一步,身体摇摆着,仿佛要跨越身体枷锁的障碍,“听着,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很重要吗?” 洛娜的声音冷漠平淡,分明是嘈杂的环境,可赫敏再听不到那些狂信徒的声音,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她的呼吸声与心跳声,哒哒作响,强烈得无法掩饰。
“如果它很重要,那你说吧。”
“伊丝塔和我……我们改变了过去,本应该衰落的罗塞蒂家族却变得兴盛。你本不应该承受这些,你只是一个衰败家族的独女,无须背负任何罪孽。这破□□的责任与你无关……” 赫敏的话语断断续续,如同一根断裂的琴弦,时而清晰响起,时而隐没在无声的黑暗中,“我只是想救你,还你自由……但现在……”
她咬住嘴唇,竭力控制住喉咙深处迸发的哽咽,“你不该承受这一切。”
“这能怪谁呢?还不是因为——我杀了沃尔提根,打乱了时间。”洛娜缓缓说,声音嘶哑得仿佛嗓子里灌满了砂砾,“你们会阻止我,罗塞蒂家族没有衰败。”
赫敏的呼吸停滞片刻,“为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她平缓的声音如一曲单调的歌谣,“从我的第一次血祭开始,从我登上‘山顶’的那刻——我就已经知晓一切,我凝视过我所渴望和终将拥有的东西,好奇。”
你的名字是什么?
重覆过成千上万次的问题如同咒语一般,一遍一遍的响彻脑海。她始终知道答案。
夏洛特丶洛娜丶多萝西,称呼多到数不清,是她又皆不是她。
她缓缓擡头仰望天穹,深邃幽暗的夜色笼罩着风暴漩涡状的结界,无边无际,吞噬着一切。
直至皎洁的圆月撕裂开云层,穿透薄雾的阻隔,高悬於夜空中央,月华如水倾泻而下,刺穿天穹,撒下点点光辉,洒落在祭坛之上。
“为什么我不是那个洛娜·罗塞蒂。”她低喃道,“凭什么。”
赫敏的呼吸停滞片刻,“不——洛娜。”
“你所爱的洛娜不是我。你爱她,你想要寻回她。我却恨她恨到无以覆加。”她笑了一声,眼底却无半分笑容,“你知道吗?我以前有一个朋友。她叫斯黛拉。我发过誓的,要学习魔法去治好她的肺病,但……我晚了一步。”
“她死了。死因是呼吸衰竭,源自肺病。”
“我没能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只是看见她去世的样子——骨瘦嶙峋,我几乎无法辨认病床上无声无息的人是斯黛拉,她常挂着灿烂笑容的脸上青灰苍白。她睁着眼睛,瞳仁却已经涣散失焦。”
“她就这样死了。她骗了我。死的无足轻重,死的毫无意义。白驹过隙,如她的生命转瞬即逝。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我们是山底的尘埃,湖畔的蜉蝣。朝生暮死,无足撼海。孱弱得仿佛一阵微风就灰飞烟灭,脆弱得仿佛一触碰则永坠尘荫。”
“为什么我们要执着於自己的渺小,放弃追逐,放弃一切,抛弃所谓的希冀与憧憬……就像这样永远无法消弭。”
“我对此,由衷的感到,恶心。”
她的声音平稳得近乎麻木,几乎像是没有感情一般。
赫敏看着她,她感觉自己好像从这具无欲无求的皮囊中,看见了一个怪物。
这个怪物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每一
寸都充满了愤怒丶怨恨与诅咒。
这是一个不应存於世的灵魂。
赫敏看着她,几乎是一瞬间,那些嘈杂疯癫混乱的声音险些贯穿了她的耳膜,如潮汐般汹涌澎涛,她不确定这是那些狂信徒的声音亦或是眼前人的……悲鸣。
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声音,那个声音在哀嚎,在咆哮,痛苦到绝望,窒息的恐惧攫取着每一缕细胞,连思维也跟着颤栗。
赫敏看着她,那丹青色的眼眸里映照着月亮,她渐渐变得朦胧,如同虚影,她看不清,但却能依稀可以察觉到轮廓,人的身体上爬满了蠕动的触须,密集的血肉牢牢吸附皮肤……
那个……不再是洛娜。
那是……乌维哈希。
乌维哈希,就是洛娜。
何以登阶?
唯吾丧我。
浑浊不清的白雾,不知何时起弥漫在周围,浓稠且黏腻。
空气稀薄而寒冷,让人感到窒息。
赫敏重新回到了迷雾之中。
耳畔响起了某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但赫敏知道,她不是洛娜。
“……乌维哈希就是那个女孩。乌维哈希诞生於洛娜。她从来不爱她,她只是——嫉妒她。”
她是如此愤懑,她是如此痛苦。
“我深深的凝视着深渊,长久以来我伫立丶诧异丶恐惧着。”
赫敏低低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