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说,各地豪强门客云集、广纳兵马,有许多起义者暗地里四下筹谋联络,期望得到她的资助。
夫人说,她途经尸横遍野的空城,生灵与死尸都在哀嚎本朝皇廷已经无法再膺天命,气运将尽了。
夫人说,皇帝意图重建荒废的火器场,奈何国库空虚、各部推诿,久久无人愿意应承此事,提议已一拖再拖数年。她便主持集资、奔走筹谋,要为“朝廷效力”,耗尽心血亦不为惧——
螽羽虽惧怕夫人眼中令人恐惧的狂热,但却也隐隐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柴薪所燃。
“蝈蝈,我觉得我越来越像‘人’了。明明做着妖孽之事,他们看我的眼神却比以前更像在看‘人’,为什么呢?”
“算了,我管他为什么。反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非要做下去不可。”
“蝈蝈,你会怪我吗?我没有好好照顾你和你的儿子……”
“蝈蝈,幸亏有你和蛐蛐在,不然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蝈蝈,蝈蝈,有你在真好呀。”
她耳边回荡着夫人那些话,一边走到了院子里。
一群人围在那儿,孩子们在大哭。胡二左把浑身湿透的蛐蛐放在膝盖上,一下下用力压他的背。蛐蛐不停地滴着水,一动也不动。
天际雷声翻滚,滑腻的青苔散发出浓稠湿气。
天色越来越暗了,暴雨即将倾盆。
螽羽感到肺腑里一丝气息也吞吐不进,八月天里冷得像结了霜——天旋地转,眼前瘴雾弥漫,她霎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睁眼时,看到夫人的背影在烛光下晃动。
夜色很深,外头落着暴雨。
夫人背对着她坐在烛台前,像具人偶。
她猛地扑上前,跌在地上连滚带爬膝行到夫人身边,紧紧抓住她的袖子:“太太!蛐蛐怎么样了,蛐蛐在哪里?”
“春安没事。”夫人说。
“没……没事?”
“吐出水便好了,现在喝了药在歇息。”
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夫人静静坐着。
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
“太太?”
夫人把她扶起来:“你着了惊,再睡会儿吧。”
“我想去看看蛐蛐。”
“明天。明天再看。”
“为什么?”她转头四下看了看,“南南呢?”
“我有事吩咐南南去办。”
“太太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阵子了。入夜前赶回来的。”
“现在是什么时辰?”
“三更了。”
夫人抱起她,同她一起躺在床上,环住她的腰。她想坐起来,但夫人的手臂又紧又重,将她死死圈在了自己身边。尽管雨夜潮热,她却想与夫人贴得更紧,夫人好像也很冷,冷得在发抖;她太思念她,她不想动、不敢动,也没力气再动。
不知不觉间她便睡去了。
梦里听到柴火在雨中哔啵作响的潮湿的烧灼声,闻到刺鼻的烟尘。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雨过天晴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仿佛有阴沉沉的血色的纱帘在张府里飘摇着。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
天仿佛倏忽间便亮了,又倏忽间便已变黑,天边浮起一轮刀片般阴冷的明月。
螽羽发觉这一整天里南南竟不曾露面。
夫人告诉她说,“南南老家出了事,需得连夜赶回去奔丧”。
夫人一转又道,数月前京城里已有北境风闻在流传:北方夷狄正在集合统整各部骑兵,预备大军压境,一举踏平京师。
“——这是大好的机会,我必须回京做准备,一日也等不得。”
做准备?作何准备?
是何种大好机会?
“史家不幸诗家幸,史家不幸‘商’家幸么?”螽羽凄然笑着问道。
“蛐蛐的事……我是该给你一个交代的。螽羽,我答应你,回来后我一定会做补偿。只是我眼下实在无暇顾及后院内事,唯有求你海涵了。”
——是她没有照顾好蛐蛐,又谈何原不原谅夫人呢。
可她心里的恨和惧也都是真的。
“我不知道……”她眼里干涸,眼泪都流不出来。
夫人垂头不言,走到窗边背过身不再看她。
次日夫人便启程了,逃也似的,车马在瓢泼的雨幕中渐行渐远。
春安在床上昏昏沉沉躺了许多日子,每天夜里螽羽都能听到他在哭泣、在床褥里挣扎,好似被勒得喘不过气一般。
后来春安终于开始如常生活,却再不肯去学堂读书了,也不肯写字,甚至不肯说话。
他只和胡二左交谈。在围墙投下的阴影里,在无人处悄然低语。
他在早晨来给螽羽请安,螽羽不敢看他,偏过头望着窗外的老树。树上的叶子渐渐泛黄了,悠悠飘落到地上。
张府上下一片死气沉沉。在仆役们的窃窃私语中,少爷已经是个痴傻的呆子;而在这样糟糕的年景里,饥馑和恐惧笼罩着大地,秩序崩塌、人人自危,这方富庶的院落自然也不是什么世外净土,任何衰颓的迹象都将引发恐慌。
而螽羽只能强打精神,假装一切如常。
她敞开门窗,拉着春安的手带他到老爷的书房里,亲手教他写字。他柔软的小手紧绷着,握住笔时不断打滑。
“没关系,没关系的……只要轻轻拿着,手指像这样放——”
螽羽轻柔地安慰他,握着他的手一起抄写三字经。
“人之初”很快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出来,她笑着对春安说:“瞧,这不是写得很好吗?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春安的眼睛里浮起亮色,欢喜地看着纸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