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叁】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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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到底如约而至。
螽羽醒来时,夫人正在她怀里沉睡。
她们都太累了,竟就在这样完全被血污覆盖的床榻上入睡了。
她轻轻坐起身,张望四下,看到整个屋子到处溅满血迹,自己浑身也如同沐浴鲜血一般斑驳。
夫人睡得很深,披头散发,赤条条地趴着,孩子似的酣睡。
背上的伤口仍像一道道猩红的、撕裂的沟壑,不过已经不再流血了。
螽羽替夫人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床。身上的血液已经干涸固结,一动身子,便像鳞片、粉末般一点点掉下去。
天色还未大亮。
阴沉的天气里,白昼也似夜晚般灰黑。
螽羽用冷水擦掉脸上的血迹,换了身衣服,看到门外立着两个黑影子。
她推开门,便见南南和胡二左立在门前,幽魂僵尸一般站着。
南南“咔哧咔哧”啃咬指甲,咬得指尖皮肤都被啃破了还在咬。
胡二左脚边放着笤帚和水桶。
院子里地上潮湿,已经被雨水和他们二人清理过,可仍然能看到从院墙上翻卷而下的瀑布般的黑色血渍——恐怕夫人一路而来,就像被怨恨灌满的河流,滚滚淌下痛苦的血雨。
南南和胡二左对上她的眼睛,那木头人偶似的脸上才堪堪浮现表情出来。
螽羽比了个示意安静的手势,开口轻声道:“太太回来了。”
她不等二人作反应,当即吩咐胡二左去把宅子里夫人回来留下的血迹全部处理干净,吩咐南南去烧热水、收拾衣物待太太起身伺候洗澡。而她去厨房。
天空蒙蒙落着细雨,鸟爪般抓在脸上。
螽羽走到厨房。厨房院子里暗着,还没有人。
往常时候,厨娘是起得最早的,要为太太做早饭。可自老爷出事至今,早就惫懒了。她料到这一点,已向胡二左要了钥匙。
院子一角的棚子里养着待宰的鸡鸭。
连日阴雨,窝棚里淤滑泥泞。她走进去捉鸡,鸡被惊得振翅奔逃,扑腾起泥星子。
螽羽满身已被污血浸透,现在也不怕泥水。
她不知道怎么捉鸡,一开始是有些怕的,被啄到很多次。后来发了狠抓住一只鸡的脖子死死卡住,这才算是捉到了。
接着学之前看厨娘、夫人做过的,割喉放血,烫水拔毛,破腹清洗……
生火也不容易,被呛了好几次,火才慢慢升腾起来,熏得一脸烟。螽羽抬起手,用袖子把烟灰和着手上被刺出的血珠、眼里呛出的眼泪一起擦掉。
舀了水煲汤,蹲在灶旁守炉火。
屋外有人来了。进门时那二人正聊天,说到有哪家的偷了东苑里客房摆设的瓷瓶出去卖钱。又一个说:这有什么稀奇?趁着大树要倒了,往兜里多揣点是一点,人自然要为自己打算,只可惜我们的差事不如人家……
厨娘们走进来,见到灶前蹲了个“不认识”的人,蓦地吓一跳,住了口。
螽羽理着裙子站起身,将自己狼狈的样子静静展示于人。
她昂起头来,注视着那两个老妈子的脸,口中只是笑道:“太太已起身了,还不快煮米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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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提着食盒回到西院时,屋里已经点起灯,摆起屏风,氤氲着温热的水汽。
太太在沐浴了。
她的心终于松缓了些,接过南南端进来的新毛巾,走到屏风后面伺候夫人。
夫人躺在浴桶里,把头搁在桶沿上,闭着眼休息。
浴桶里的水似乎仍有几丝融化成了粉红的血腥。
整间屋子四壁血痕斑斑,仍然触目惊心。
螽羽坐下来,用毛巾轻轻擦拭夫人的发丝。发丝间仍夹杂着许多细碎的血块,一擦,毛巾就变成红色。
“蝈蝈?你哭了吗?”
“太太……”
“对不起。把你吓着了。”夫人睁开眼睛望着她。
依然是那对漂亮的狐狸的眼睛。
夫人看着她,歪了歪头,抬起胳膊摸她的脸:“你身上都是脏血……”
“不打紧的,太太,让我伺候您——照顾您。”
“没被我吓坏吧,身子有没有不舒服?”夫人的声音很哑,很轻。
“没有不舒服。我刚给您煮了鸡汤呢,等您沐浴完伺候您喝。”螽羽这才又想起什么来,忙道,“孩子也很好。见了您高兴,在肚子拍我,叫我代他向您问好。”
夫人笑了:“你总说这些哄我。”
螽羽眼里有更多泪水要涌出来。
可她已经哭得太多了,眼睛已经干了。
夫人从热水里站起来,披着淋淋漓漓的水珠,伸手解她的腰带:“你也洗洗。洗完了陪我躺着歇息……你也很累了,是不是?”
螽羽脱了衣衫。
白皙的皮肤上,干涸的血水顺着肌理蜿蜒,像油彩滴进笔洗里散开,像残留在砚台里的墨痕。哪怕身上尽是血水汗水、鸡屎泥渍、油烟草灰的脏污,她仍是个美人——她从夫人看她的眼神里能明白这点,夫人看她时,依然是满眼怜爱。
她的小腹已微微鼓起,里头睡着她如今最宝贝的东西。
她期望夫人也能把这块血肉当做宝贝。她只能期望用这东西来求得夫人的垂怜。
她是一件艺术品,被娇生惯养收起来,从来毋需做决定,也不被允许做决定。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知道。
夫人用丝布做的柔软的毛巾细细替她擦净了脸。
让她转过去,替她擦背。
擦着擦着,慢慢停了。原来是把头靠在她肩上,就这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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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南南一起扶着夫人回她自己屋里,哄着她重新入睡后,螽羽起身换上干净体面的衣服,吩咐侍女把二左管事叫到后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