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笔画出个盘靓条顺的圆圈,便已经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多画几个圈凑了朵小花出来,连呼自己是个天才了。还偏要抓住南南的手叫她画麻雀,画出来个奇形怪状的走地鸡——闹得满园子姑娘们笑到弯腰。
夫人又叫螽羽来画,板起脸让她拿出真本事画几幅,画葡萄、画石榴、画葫芦,画鸳鸯、画兔子、画蝈蝈……
——这些都是民间寓意多子多福的图样。
螽羽微红了脸,拿起墨彩来研:“太太又打趣我。”
“我还记得你念过的诗呢,‘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你这只小蝈蝈要来宜我的子孙,是你自己说的,你现在怎么反怪我是泼皮流氓啦?”
在府上伺候夫人的多是些未出阁的年轻少女,听夫人这般说辞,纷纷掩面娇笑。
“你们怎都光顾着傻笑了?还不快向你们的螽斯奶奶多讨几幅吉祥墨宝回家里挂着去!日夜烧香,保管有用。”
夫人把洗干净的画笔递到螽羽手上。
“太太都发了话,姨奶奶便画一幅吧。”
“画一双兔子吧!送给……送给谁好?送给南南姐姐?”
“瞎说什么!我要兔子干嘛?哈,照我看呀,倒不如给你这个小妮子——”
正说着笑,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沉沉一声闷响。
两只孔雀振翅飞到了树梢上。好似为着躲避、威吓树下的野兽,将尾羽一下下支起来。
几个姑娘们在嬉闹,没听见响动,夫人却肯定听着了。她脸上收了笑,抬头望向院外。
南南也兀得不做声,鼻翼微微翕动。
螽羽发觉夫人的异样,便朝着夫人视线所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青瓦白墙中,那圆形的月窗里缓缓爬过一个人影。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影从门洞外走进院内,朝着她们走来。
——是胡六右。
他是跟随老爷在外头行商的大管事。原本老爷在哪儿,他便在哪儿,这是众人心中理所应当的事。
可眼下,没人如此做想。
胡六右看着极不寻常。他摇摇晃晃走过来,蓬首垢面、浑身是血,衣服上斑斑驳驳坠着血块和撕裂开的布缝、皮肉。
胡六右见了夫人,便呆立住不动,哆嗦着喊道:“太太!”
夫人朝前几步,抬手吩咐“你们下去吧。”
南南站着没动。
螽羽跟随着侍女们从偏门绕出去。脚步迈过门槛时,她犹豫了一下。
“你们去忙别的事吧。我也不需要伺候。过半盏茶功夫,叫胡二管事的过来。”
她如今是姨奶奶,下人们略瞄她几眼,还是听了她的话散开去。
待四下无人了,螽羽撤回步子,往门洞里窥瞰。
她无法不好奇。
她浑身发冷,肚子里好似有条阴冷的蛇爬过去,随时要咬碎她的心。
“出什么事了。”夫人在问话。声音很低。
“太太!老爷,老爷他——”
“老爷?老爷人在何处?”
“老爷他在京城里……被砍了头了。”
“砍了头了?”夫人咬着这句话,在齿间来回磨了许多遍,好似顿时听不懂人言了,“砍了头了?”
“太太!太太!你要给小的们做主啊!你要给老爷报仇啊!”
“做主……报仇?……”
“长城修好了,老爷捐了银子,他们不由分说抓走老爷,接着就砍了脑袋——小的们拼了命可也没办法了,伤的伤,死的死!那些都是官府的兵!死了、死死死了,都死了!”
胡六右越喊声音越大,越喊词句越含糊,最后甚至已经不像是人声。
夫人一直不说话。
她在颤抖。牙关作响,筋骨仿佛根根折断了般咯吱拧动着,令人毛骨悚然。
倏忽间轰然一声巨雷炸起。只见一团黑烟四下弥漫,霎时遮天蔽日,周围漆黑一片、鬼嚎阵阵。紧接着那团黑雾朝天冲去,直直往北驰驱,瞬息便消失无踪了。
院子里只留下南南一个人怔愣着,留下两只尾羽被狂风折断了几根的孔雀,留下一地凌落的芍药花瓣和被碾碎的蝴蝶;方才画着画的纸也不知吹到何处去了。
砚台被打翻,琴弦被挣断。
螽羽呆呆跪坐在地上。
胡六右已不见踪影。夫人也不见了。
【廿陆】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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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从京城传来的消息好似飞雪冰雹般一片片砸进张府之中。
有些应当是假的,有些却似乎是真的。
北方的蛮夷被击退了,边境的长城已修好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何况朝廷如今国库空虚、风云变幻,随便找个由头将“功高盖主”的“谋逆之徒”砍头抄家,如此一来既不用琢磨该如何封赏,又除去一个心头大患,还兼得雪花银万两,岂不美哉?
张祐海“无辜”么?定然是不无辜的。
在如今这个世道上想要做成大事,少不了贿赠打点、拉帮结派,谁的手也干净不得。再说待在黑泥池子里,能有多少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待到被人揪出把柄,一朝失势树倒猢狲散,人人都等着上来咬一口,怎还会好心留条活路走。
风闻中,蛛丝马迹牵扯出成片的大网。
——先倒台的人不是张祐海,而是朝中那个失去帝心的大学士以及依附于他的党羽之流。张祐海不过是脑袋掉的早一些罢了。
在那些躲藏于庙堂风云背后的一只只眼睛里,张祐海也不过一个持金过闹市的稚子。
他们早就摩拳擦掌,等待着瓜分美酒佳肴、金银珠宝。
从京城回来的乡民说亲眼看到朝廷已经发了圣旨,治张祐海谋逆之罪,桎梏老幼、籍没家产。张祐海在京中的宅邸也已被清查抄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