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荡夜鹭 作品

第46章

人类的血味道并不算好,有种粘稠的酸涩。

男孩摸了摸它的嘴筒子,低声说:“以后再不能随便抓别人家的鸡鸭鹅,知道吗?你这样做,被人发现的话会被打死的……”

又说:“当然,我更有错。我不该偷偷昧下这只鹅,我该还给刘员外,还该给赔偿的。我还骗了奶奶……但是,奶奶今年病了好久了,郎中一直说,奶奶该吃些肉补补身子,可是今年家里的鸡得了鸡瘟死光了,奶奶又不肯拿钱买。”

男孩圆圆的、白净的脸上滑下两行眼泪。

这是它第一次看见人哭。

它在鹅肉汤的香味与柴火的烟雾间忽然闻到陌生的气味,它愣了一会儿,才发现那原来是人类悲伤时身上散发的味道。

人类的气味不比肉食动物那般张扬,也不比兔子老鼠那般隐蔽。

它深深吸了口气,瞬间整座村庄的颜色和形状、欢乐和悲苦都在鼻尖里成形……

人类的气味丰富得不可思议。

它在深林里生活了数百年,也已经宁静了数百年。今天,它似乎终于找到了新的乐趣。

——甚至,似乎比锅里炖着的那只鹅还要有意思些。

它望着那个男孩,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彩虹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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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观察了几天村子里的狗,把自己的耳朵和嘴巴变得圆了些,尾巴变得短了些。

这下,它可以毫无顾忌地跟在男孩身后,得意洋洋横穿整座村子了。

任谁见了它,不赞叹它是只漂亮威风的大狗?

它对这座村庄很满意。

只可惜,它很快明白了“穷”这个词的含义。

——男孩家里很穷。穷到自从上次那只大鹅吃完,再也没吃过肉。

不过它也到处闻嗅过了:除了刘员外家、杜秀才家,没人能月月吃肉。

哎,人类的食谱和它太不相似!

又过了挺长一阵子,它搞明白了“姓氏”的意思。岩下村里两家大姓,“刘”和“杜”,而张祐海却是姓“张”的,在这里是独一份。独一份,也就意味着没有亲朋好友、没有宗族往来,播种要自己种,收割要自己收。

后来它断断续续听了男孩和他奶奶的故事:

张家在镇上是个大姓,祖辈出过位极人臣的大宰相。只是因着种种变故,张祐海这支族人很快没落了。张祐海祖父又是个一辈子碌碌无为座山吃空的破落户。到他父亲那一辈时,刚学完《论语》,就被迫要扛起一家生计了。

无可奈何,只得违背“文人世家”传统,外出经商。

经商倒有些头脑,卖药材卖出了一些名声。于是娶妻生子,家庭还算和美。

然而又很快在外边害了病,客死他乡。那时候张祐海才不到三岁。

孤儿寡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很快,张祐海父亲留下的家产被族人霸占瓜分。母亲不堪忍受张家人日益苛刻的对待,远嫁到了山的另一头。

张祐海的奶奶总算还是张家长辈,以死相逼保下了她从前在岩下村购置的几块田产——那是她年轻时压箱底的嫁妆,她如今的棺材本。

为了这事,也闹得和镇上亲戚们翻了脸。

于是奶奶带着张祐海到了岩下村生活。

村民并不都良善,只是习惯了田产归大户人家所有。奶奶知道自己已经再无倚仗,便将四分之三的田地用更低的价格租给以前的老佃户,余下的地自己耕种拾掇。

就这么,将张祐海拉扯到了如今的年纪。

富贵人家讲究“三岁开蒙”。张祐海当然请不起教书先生,家里只有一套祖父从前用过的砚台笔墨,别的再没有了。

好在本地一向有崇儒之风,“每十户必有诵读”。邻村有个私塾,是位老秀才做先生,每天午后开一个时辰的课——再多就不行了,村里孩子都是要帮干农活的。

张祐海每天翻山去就学。他听课认真、背诵也快,在地上用树枝练字,竟也练得一手好字。

当然,这也就是与村中其他孩童相比较罢了;或许到了镇里城里,他不过资质平平。但至少在这儿,他是老秀才的得意门生。

每天下了学,张祐海还要赖在老秀才房间里多读一个时辰的书。

等到太阳落在西边山坡上,他便只能依依不舍与书籍告别。不然翻山回去,天就要黑了。

山里的夜色比墨还浓。

山坡上还躺着两户村子的坟地。夏夜里路过,偶尔能看到粼粼的鬼火漂浮。

不过自从有了大狗陪他,他就不再害怕了。

“小鹅,我们今天走小路,顺道找找野连翘。镇上的药铺最近在收连翘,果子晒干,一斤能换十几文钱呢!”

对了,他给它取了名字。

——小鹅。

它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因为它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烧鹅和男孩炖的鹅汤的美妙滋味。至于作为“狗”被喊作另外一个动物大约是件有些奇怪的事,可它毕竟不擅人言,男孩毕竟也才八九岁,正是满脑袋奇思妙想的年纪,他们都对此无甚意见。

“小鹅,你说那边会有连翘吗?”

它陪着他走进林子里找野生连翘。

连翘果子是一味药材,男孩背诵村里郎中医书上的说法:“有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疏散风热的功效。”

崖仪多山,山中多草木。买卖药材是本地自古以来的营生。

自从张祐海的奶奶生了病,家里最后一点田产也低价租了出去。奶奶种不了地了,张祐海又还太小。奶奶总叫他别操心,只管好好读书。

张祐海是个早慧的孩子,他很留心郎中给人治病时说的话、留心镇上来的采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