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荡夜鹭 作品

第31章

“奴婢猜想,如今孙知县已在四处收拢民心了。待到‘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的时候,每家每户都指着壮丁归家秋收,正是了结此事之时。”

“九月……那可还有好久。当真等得起么?”

夫人站在廊下,抬头朝天上看。

现在已经出了梅雨,天空一碧万顷,阳光里像迸着火一般扎得人皮肤刺痛。

“我还得再去看一看……”夫人喃喃道。

螽羽扶着夫人的手,将夫人拉回屋檐影子里,为夫人擦拭额角沁出的汗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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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不是螽羽值夜,螽羽是在西院自己的房间里入睡的。

一个人独居,螽羽早晨总会醒的早些。

今日却还要比往常更早。

梳洗完朝夫人院子里走去时,晨钟都还没响过,整个大宅里静悄悄的。

可走近院子,却听到夫人正在庭园里头骂人。

“你个小贱蹄子!再也别回来,再也别来求我!——你以为你喜欢的是什么好人聪明人?那是一头看到悬崖不停步的倔驴子一只咬了人不松口的臭王八!他没胆量砍人的脑袋就算了,你也便听他的吗?你们再不走就是等死,我可不管你们两个的脑袋到时候在不在自己脖子上挂着!”

螽羽朝院子里看,只见夫人站在院子中央,用手指着天梗着脖子骂骂咧咧。

南南跪在夫人脚边上,双臂用力抱着夫人的腰,像是怕夫人化作一道烟雾追出去似的:“太太,你别生气了,算了吧!太太……”

螽羽没走进去,默默躲在院子外站着,直到南南惊惶的哭声止住,才装作是刚巧到的样子慢慢过去打招呼。

伺候夫人用早饭时,夫人叹着气,扶着额头对她说:“你和县太爷说得对,现在根本不是劝得动人的时候!……我再不想理那些事情了。”

她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太太别动了气伤着身体。”

螽羽放下筷子走到夫人身后,用指尖轻轻地揉夫人的太阳穴。

这些按摩安慰对夫人惯是有用的,夫人闭着眼,气息一点点顺下来。

“太太,老爷昨天的信里写了什么?”螽羽想了个别的话题,“太太您告诉奴婢好不好呀?”

通常老爷每个月寄一封家书回来。

路途遥遥,有时候上旬便到了,有时候又要到下旬,有时候两三封堆积着,迟了十天半个月才连着礼物一起寄到——都是常事。

可这两个月老爷寄信似乎是要比往日寄得慢了,写的内容也少。

螽羽收到的信笺中,往往只是几句问安。写给夫人的倒还长一些。

——老爷似乎并不很在意崖仪县乡民请平粮价一事引发的风波。

“能说什么!他不就一心扑在他的‘援军大业’上头……”这个话题也不好,夫人又微微蹙起了她那对早上起来尚未描摹、蛾翅似的圆而浅的眉毛,“是有说前不久连着三战大捷,降服了一位北戎大将——朝廷正高兴,要给他封赏呢。不过反正这几年北疆一向是来来回回,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我看不值得怎么样……”

自打那日之后,夫人确实不常把岩下村、聚众民变的事挂在嘴边上念叨了。只胡二左得了新消息的时候,过来与夫人谈上几句。

——螽羽分不出来夫人是赌气不管还是真的抛之脑后。

这边厢“玉碗冰寒消暑气。碧簟纱厨,向午朦胧睡。莺舌惺松如会意。无端画扇惊飞起。 雨后初凉生水际”,张府上下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每天只专注琢磨如何消暑去火。

那厢外头的纷纷扰扰,却只是被隔在院墙外头,并不会因为“视而不见”而消减几分波诡云谲。

九月,应天府派了兵,驻扎在岩下村里。

“夫人,您不过去看看么?”胡二左的神情难得透露出几份焦心。

“我不去。你差人把犒劳官爷的银钱、吃食送过去,表表张家心意便罢了。”

南南也拉着夫人的袖子。

“太太,我去探望过东东姐姐,可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太太您就再去见一见她吧……”

夫人一拍桌子,赌气道:“她有了自己的情郎,要为他赴汤蹈火呢,你管得着?一帮没出息的东西!他蠢,她更蠢!想证明自己不是废物?我呸!爱逞英雄就去逞。我可不管。”

过了不久,又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日子,是九月中旬的一天,黄历上写着“凶神宜忌”。

左管事冲进来,说“官兵突袭,变民已被缉拿,送往省城去了”。

“人们还说……还说……”

“说什么?”

“说官兵们往山里开火炮,猎到一只大狐狸……要带回去……献给知府做领子……”胡二左说不下去似的,低头掩面。

南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夫人面色铁青,跌坐在椅子里,身体轻得像是一团炸起来的毛似的震了震,眉眼似乎都变得尖耸扭曲。

螽羽低着头,掐着掌心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那天晚上螽羽做梦了。梦到自己走在省城高高的城墙下面。

城墙正门上方拴着好几个人头,是官兵平叛的战利品。

夏日炎炎、水雾浃洽,头颅上的肉已开始腐败剥落了。

螽羽还是认出来,挂在最边上的那颗脑袋,一蓬乱发下是杜阿七的脸。

【拾玖】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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螽羽又梦到年初正月里的“舞龙灯”。

一转眼的功夫,眼前细细碎碎落着白色的雪片。她跟着夫人去前院看“龙头”。

本乡传统,元宵节前要“舞龙灯”。

不是寻常的龙灯,是每家每户出一截用板凳扛起来的灯,届时将木凳连在一起,变成了一条长龙——村镇越是兴旺,龙自然也就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