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既逝,暖律初回,桃符新换,春信已来。
正如元韫浓所说的那样,春日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裴令仪陪元韫浓逛市集时买了水晶兰的花种,本想要养好了送给元韫浓斗花草的,只是连芽都没发。
元韫浓嘲笑他说这花深山老林里才会长,长还长在没有阳光的枯枝败叶之中,在京城是开不了花的。
她没好告诉裴令仪,这花真开了,也只会被京城的人当成会毙命的邪异之物。
不过她倒是觉得水晶兰跟裴令仪挺配的,看似洁白无瑕、晶莹剔透,还象征着纯洁真诚、脆弱没有城府。
实际上是生长在腐烂的尸骨上的死亡之花。
裴令仪因为这件事情消沉了一阵子,要紧的是元韫浓送他的花草也败了。
他放在屋子里烧了炭火怕冻坏了,结果还是枯死了。
底下人还有闲言碎语,说是裴令仪命格不好,八字太硬,身上的煞气把花都枯死了。
元韫浓倒是觉得裴令仪单纯碰上了这种事而已,那些花草本就名贵又娇气,于是叫小满又搬了几盆给裴令仪。
裴令仪想元韫浓的及笄礼物,就已经想了很久。
元韫浓的及笄礼办得很热闹,宾客们净是些有头有面的人物。
日光暖煦,微风轻拂。
春光之下,整座国公府府邸都熠熠生辉,亭廊蜿蜒曲折。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仆役们穿梭过烂漫春花,双手托着摆满精致茶点的漆盘,稳步朝着待客的厅堂走去。
里里外外,来来往往,无一不是有条不紊。
廊下的雕花栏杆旁,花繁叶茂,流水潺潺,动静相宜。
晨起还想赖会床呢,还没来得及翻个身,元韫浓便被一众丫鬟簇拥着洁面洗漱,推到妆台前。
霜降从雕花檀木盒中取出梳具,手法娴熟地梳理着元韫浓如墨如瀑的长发。
元韫浓半阖着眼睛,还是很困。
春乏,夏困,秋盹,冬眠,一年四季,没有一日不困的。
“郡主要是到时候在那么多宾客前打起了瞌睡,那可不得了了。”小满没忍住笑出了声。
“别胡说。”霜降瞪了小满一眼,“及笄礼这么大的事,是能这般玩笑的吗?”
小满撇了撇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霜降细致入微地为元韫浓梳发,口中还念念有词:“出嫁时新嫁娘要十梳送嫁,及笄也是大时候。今日郡主及笄,国公和长公主都是花了心思,下了功夫的。”
元韫浓懒洋洋地用手撑着脸颊,“也是呢,收礼也得收到手软了。”
前世她就收了不少好东西,今生怕是得更多了。
她还刻意给不少往来的大家商户下了帖子,这时候雁过拔毛,兽走留皮,能拿多少拿多少。
小满点头,“郡主连张家、吕家、齐家、白家这四家也下了帖子,也是为了收礼吗?”
“也有,一来恶心恶心他们,二来像齐家白家明面上没撕破脸,必然不好意思拒绝,人不来礼会到。就算他们来了,也无非多双筷子。”元韫浓笑了笑,“明面上的礼数,也是少不了的,他们还是要面子的。”
想到那些人气得跳脚,还得忍着恶心叫人挑礼物,元韫浓就觉得好笑。
“郡主这般伶俐,往后定是万事顺遂,福泽深厚。”霜降笑了。
在她眼里,元韫浓是怎么样都好,就算是算计人也好。
元韫浓抬眸望向镜子里的姣美面容,神态慵懒。
她嘴角微微上扬,“那便借你吉言了。”
侍女们为元韫浓换上了一袭曳地的百花裙。
用丝绸锦缎与纱罗制成的华美裙装质地轻盈柔软,光泽亮丽,裙身绣有各种繁复的花卉图案,刺绣、织锦、缂丝,十八般武艺通通用在这裙摆上,图案栩栩如生。
“这百花裙瞧着价值连城啊,叫父亲母亲破财了。”元韫浓也难免感慨。
霜降笑道:“这百花裙在去年春日里便叫人赶制了,裙子上不多不少,不偏不倚,足足百花,是名副其实的百花裙。”
霜降半跪着为元韫浓整理裙摆,“一会再戴上长公主送来的花冠,配着这百花裙才叫漂亮。”
她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牡丹是雍容华贵,莲花是纯洁高雅,梅花是坚韧高级,菊花是长寿吉祥……”
“行了行了。”小满推她,“就算国公和长公主再为郡主制上千百条百花裙,也破不了财。”
霜降又瞪了小满一眼,“你少说话。”
小满不理她,笑嘻嘻地对元韫浓说:“世子说了,等郡主到了二十年华,就再为郡主做条百鸟裙。”
元韫浓心情不错,便也玩笑了一句:“阿兄怎么不年年生辰都送我条裙子呢?什么百鸟百兽百花百草,都该来上一条才对。”
屋子里都笑出了声。
“应怜想要吗?若是想要,阿兄年年都送。”元彻回从外头迈步进来。
元韫浓坐到梳妆镜前,“阿兄还是折现给我吧,衣裙够多了。”
“喜
欢金银也行。”元彻回看霜降和小满给元韫浓戴上花冠,称叹,“这花冠也是百花冠,上边也有百花,勉强配我妹妹。”
“这上边也是百花?”元韫浓顿了顿。
那花冠刚戴上,那沉甸甸的分量就令元韫浓一阵牙酸。
“好漂亮。”小满称叹。
元韫浓瞟了一眼镜子,确实很漂亮。
好吧,为了美丽。元韫浓抬高脖颈。
岐国公府邀请的客人很多,干脆便把从正厅延伸至湖心亭,乃至整个园林都作为了宴席处。
凉亭水阁,吟诗度曲。
湖心亭三面临水,挂了纱幔。
花团锦簇,蝶舞翩跹。岐国公府宴客,当是极尽风雅。
元韫浓走到花树之下,花裙花冠,花容月貌。
“天呐……”最先瞟见元韫浓的贵女失神,“好漂亮,像是话本里的花之神女。”
她身边的嫡母顺着她视线看过来,“傻丫头说什么呢?”
花冠丝绢敷竹篾,缀以金银珍珠,制成花叶,一派花繁叶茂,与裙身花卉相映成趣。
元韫浓闻声望过来,微微一笑。
四下议论声渐起。
“朝荣郡主头上那顶花冠,价值千金。”
“你以为她那条百花裙便宜啊?这花冠加衣裙,是把一座城穿身上了。”
“哈哈哈!是把整个北凉穿身上了吧?”
“就你嘴皮子利索,小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不过这么繁重的衣裳首饰,郡主倒也真撑得起来。”
“京中评百花比龙凤,自她金钗起,丽姝里头年年都有她。”
“太贵了,这才及笄礼,出嫁时她得花多少钱啊?”
“怎么就非得出嫁时花得多?万一是及笄礼花得多呢?”
“得了吧,就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这架势,”
“也就惠贞长公主舍得。”
“嘘、嘘!噤声,清河王看过来了。”
“裴清都一无实权,二无封地,连俸禄都没有,闲散富贵人家都算不上,你怕他什么?”
“他到底是岐国公义子,这还在国公府呢,你不怕这些话传进国公和长公主耳朵里?”
裴令仪平淡地收回视线。
今日是元韫浓的大好日子,裴令仪穿了一身深红罩甲,黑色的内衬。
他鼻梁高挺,线条流畅而凌厉。
少年的英气压了几分艳色的戾气,引来了不少怀春姑娘的视线。
难免叹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却偏偏姓了裴。
他望向这些人议论和目光的所重之处,元韫浓就站在那里。
木实花繁,倘若枝头雪。
琼花之下,元韫浓背负日光春光,花色添浓。
繁花似锦,若雨雪纷霏般飘落。
元韫浓站在花影之中,胜似瑶池仙露,月殿轻风。
她的身影融入明媚的日光之中,似是神佛慈悲,为她镀金身,免苦楚。
元韫浓朝他一步步走过来,光影移转,身上鎏金溢彩似乎是金片一般一点点脱落。
裴令仪的心猝然剧烈跳动起来。
“阿姊……”
元韫浓朝他摊开手,“生辰礼。”
裴令仪愣了愣,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他的目光落在正厅之内,香案之上,摆放着的华贵笄簪上。
三把笄簪。
一把由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授予的琼花白玉笄,由长公主加笄。
玉质细腻,色泽纯净柔和,无杂质瑕疵,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触感温润。
一把由元云和、元彻回和元蕴英三位兄姐授予的点翠蔓草蝴蝶纹银笄,由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夫人加笄。
银质洁白光亮,展翅欲飞的蝴蝶纹路细腻如叶脉般分布,线条自然,灵动异常。
一把由元氏几代前的一个前朝皇后留下,是全族授予的绛珠双凤金笄。
说好是惠帝交由皇后加笄的,只是临了头方才皇后突然称病不来了。
惠贞长公主听闻这个消息倒是神色如常,并不意外。
这发笄色泽灿烂夺目,凤首高昂,喙部微张,镶嵌着两颗鲜艳欲滴的红宝石点缀为眼睛,华美非常。
这三把发笄,一个比一个珍贵,一个比一个华美。
裴令仪无声地握紧了袖中的礼物,他没有好意思送出去的发笄。
他也想要庆贺元韫浓的生辰,元韫浓一生一次的成人礼。
所以左思右想,千挑万选,最后还是选了发笄。
这次是有钱了的,他逐步在接触裴氏一脉留下的旧部,甚至冒了风险取了钱出来,来支付这次为元韫浓挑选的礼物。
这次才好些,可以跟那香案上的三把发笄作比了。
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羞于启齿,他遣人打造的琥珀嵌银弯月发笄,倒像是在刻意向元韫浓表明,他为上次的耳坠做补偿似的。
本不应该想那么多的,可是在元韫浓面前,裴令仪控制不住自己想那么多。
只要见到元韫浓,他本能地低她一等。
于是他道:“我忘了准备了,改日再补给阿姊。”
元韫浓眉梢一挑。
正想要说些什么,礼乐奏响,元韫浓话到嘴边,改成了别的:“同我一道进去吧。”
裴令仪微微一怔,表情柔和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百花裙裙摆宽大,行走时如百花盛开,摇曳生姿。
元韫浓缓步走入正厅。
百花裙上绣春风,步步生莲映日红。
正厅之中,高堂之上,岐国公与惠贞长公主端坐于主位。
岐国公身着魏紫朝服,面容威严却难掩眼中的欣慰与感慨。
惠贞长公主打量着元韫浓,微微点头,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
厅中宾客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赞礼官高声唱喏,声音清朗:“吉时已到,及笄之礼始。”
元韫浓款步上前,向父母行礼,以谢养育之恩。
岐国公轻轻扶起女儿,难免感慨万千,“吾儿已是及笄之年,为父不求你同兄姐那般不负家族期许,只盼着你身体康健,承欢膝下。”
惠贞长公主握着元韫浓的手臂,端详她的面容一遍又一遍,“阿娘不盼你别的,只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
元韫浓轻轻点头。
惠贞长公主走上前,手持玉笄,动作轻柔地将笄插入元韫浓的发髻,象征人生的新阶段。
族老夫人持银笄,祝愿元韫浓德言容功兼备,也能做成自己。
最后象征家族的荣耀,金笄本该是皇后来加笄的,只是她称病不到。
顶替皇后的是一位女道,一手持金笄,另一手持桃木发笄,一左一右,与上边的玉笄银笄对称。
元韫浓没认出这人是谁,但是惠贞长公主请来顶替皇后的宾客,必然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
周边议论纷纷:“这女道……”
“啊,是云水真人。”他们惊声道。
南朝佛道都盛行,像太后和皇后就一个曾远去龙泉寺修行,一个在宫里设了佛堂,还常给镇国寺捐香火钱。
而元云和就是信道的,在家中还有她专门的道观供她修行,说来其实也是一个女道。
和镇国寺相对而立的,便是白云观。
镇国寺有个主持是灵慧大师,白云观便有个道长是云水真人,这二人都是颇有名望的修行者。
只是云水真人几年前离京,云游在外,杳无音信,如今居然回京了,还为元韫浓加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