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昆鹏眼神空洞地看着徐子胥和贺竹雨离开。
竺嘉乐犹豫道:“我们怎么办?”
一旁一个女子摇头道:“我们几个才元婴修为,眼下的局面什么都做不了。”
她身边一个男弟子也附和道:“我们也想帮忙,可没有这封阵保护我们,我们只有被剑光和风刃绞碎的下场,只能够让郁师叔为我们争取时间了,贺师伯说的没错……”
五人其实都没有听见徐子胥最后那句话。
“够了!”柴昆鹏忽然大喊一声。
这吓了几人一跳,这说话的一男一女明显关系不简单,互望一眼,后者摇了摇头,前者这才欲言又止。
竺嘉乐走上去,拍了拍柴昆鹏的肩膀,说道:“郁师叔只是为我们争取时间,又不是必死,你反应不要这么激烈,任康和孔珍珍说的又没错。”
柴昆鹏不理,只是低着脑袋紧握拳头,口中喃喃自语:“都怪我没用……都怪我没用……都怪我没用……都怪我没用……”
竺嘉乐不禁叹气,她和柴昆鹏虽然从未说过确立关系的话,但也早已互相知晓对方的心意,柴昆鹏对待生活其实可以说“没心没肺”的,很少有难过的时候,印象比较深刻的情绪流露只有三次。
一是他们一位共同的好友在外出出任务时被魔道袭杀,出席葬礼时,柴昆鹏对着好友残缺破败的尸体沉默不语。
那个任务本应该是柴昆鹏去的,只是他临时接到了宗门内的一项调度,所以门内将他的任务转给了这名好友,谁曾想发生了这种悲剧。事后柴昆鹏十分自责,认为好友的死与他有脱不开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一蹶不振,还是门内派来了专人开导才帮助他从自责的情绪中走出来。
二是在凡间坐镇一宗皇室以避免阴鬼祸乱时,与他关系极好的一位皇子因为卷入继位风波而惨死的时候。这位皇子从未有过争位之心,柴昆鹏曾告诉对方可以为他保荐进入峨眉,以避免这些俗世风波,可被对方拒绝了,理由是其他六个兄弟夺位的时候需要有人出来告诉他们大家都是兄弟,不要自相残杀,一定不能踏破最后的底线。
可没想到的是争位之乱一开始,六人不约而同就将他先杀了。
柴昆鹏当时怒声指责下令动手的六人,得到的答案却是因为六人看不透他,他总是在他们面前说些假惺惺团结宗族的话,让人看不透他的真正用心。
如果不是坐镇的一位师叔警告他只能对阴鬼、魔道、妖修出手,而不能干涉红尘俗世的纠纷,柴昆鹏当场就要为那皇子报仇。
第三次难过的时候,便是他们那位吴师叔三十年前困锁镇灵塔的时候了,这一次也是柴昆鹏最难受的一次,消沉了很多天,然后就像变了个人似,开始专心修炼,开始钻研杀鬼剑术,平日的玩笑话也少,很长一段时间才缓过了。
记得九皇法会结束后的一天夜里,竺嘉乐找到柴昆鹏,没想到这个从来只嫌酒臭的家伙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口中说着假如自己实力够强,说不定就能去帮吴师叔,就能去帮郁师叔的话。
竺嘉乐从没见过他那样伤心,陪他喝了几杯,最后柴昆鹏在她怀中沉沉睡去,口中呢喃的便是“都怪我没用”这句话,一直重复。
现在,她知道柴昆鹏肯定又在怪罪自己,怪罪他实力不够,帮不了郁师叔,再现当年的悲剧。
竺嘉乐想劝他,但不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上前一步,握住他冰凉的手。
柴昆鹏的手微微一紧,竺嘉乐心头一热,用两只手握住他的掌心和手背。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宋瑜英忽然开口:“好像事情有变化。”
其他人齐刷刷看向她,只见宋瑜英右手五指像是拉扯提线木偶一样扯动,护阵之外,五口雷阗环绕在徐子胥和贺竹雨两人战场的外围——也就只有雷阗剑这套雷属性飞剑能够在如此爆裂冲及的环境下安然无恙了。
炼制雷阗的金属特殊,雷音都能吸收,激烈的爆炸与说话声音透过波动传递,宋瑜英全神贯注听着雷阗传回来的声音,口中呢喃道:“不止徐师叔和章师叔,好像营地里还有人来了,他会支援郁师叔。”
“是谁?”柴昆鹏终于抬起头,脑袋迅速思索,“求师叔吗?还是夏侯师叔?可他们都只是移神一重境界吧?怎么会是这个千青凤的对手?”
“难道是覃师伯本人来了?我听说她已经快要参透移神二重境界了。”孔珍珍猜测。
任康摇头,“怎么可能,覃师伯必须坐镇营地。”
“那会是谁?”竺嘉乐不明白了,前线营地里实力最强的便是覃师伯,如果不是她动手,谁能拿下这个千青凤?
……
郁薇要坚持不住了,千青凤的“风蚀”完全就是靠着法力比她深厚在侵蚀她的剑光,换成她全盛的时候绝不至于这么点时间斗支撑不住。
她看向下方的几人,很想喊一句“你们快走啊!别叫我连最后的价值都派不上用场”,可她已经没有那么多力气了,仅仅只是维持剑式就已经让她耗尽全力。
‘你还真是比我厉害,三次断后,三次救人,而我却连一次都做不成……’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吴氏族地两次断后,九皇法会镇灵塔独自抗衡鬼神,没有他,九派弟子要死伤多少?
今天是第几次想到他了……郁薇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经常告诫自己不要在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想到那家伙,所以才会全心全力杀鬼,让自己闲不下心来,没想到今天如此忙碌下接二连三想到他。
她持捏剑诀,轻轻换一口气,笼罩她的青色液状风刃像是找准了机会,猛地缩拢一圈,要将她绞杀。
谁能想到她奋力杀鬼并非因为想在什么榜单上名列前茅,只是想要用忙碌填充时间,好叫她不去多想那个男人呢?
每一次挥剑,每一次御遁,每一次施展剑式,她忘乎所以,她变得更强,好像自己回到了那天,男人挡在身前,状若神鬼,把真正的鬼神压得抬不起头,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她多么想也手握利刃,为他掠阵,与他配合,随他剑斩,所向睥睨。
可每当周围清肃,茫茫雪原上只剩下她自己一人,鹅毛大雪纷飞,一片一片落到她脸上,冰冷寒凉,她才知道那一刻是回不去的瞬间。
好多遗憾,失去方知悔恨。
说好的回来后促膝长谈,把一切摊开到桌面上讲,结果只剩下每一个睡不着的夜里她独自坐在案前,喝着已经泡淡了的冰冷茶水,默默出神,心中来来回回咀嚼如果两人真的面对面坐下来了她和他或许会说的话,难得已经想着和他吐露心声,如果男人坚持,她未必不能够敞开心扉,大方面对自己的本心。
她其实一直知道自己的选择,只是避而不谈。当年发生的事情太过惨烈,可以说全村人为了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依然清楚记得从地窖缝隙内看到邻居叔伯脑袋被劈烂的场景,红的、白的、黄的、黑的……一团糟乱,即便此刻回想起来,那一幕的冲击力对她而言还是很大,让她想到就心悸。
流寇走后,满村狼藉,当天她从一个受全村人喜爱怜护的掌上明珠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父母、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生还,他们七零八落倒在地上,有的挂在井口边,鲜血顺着井壁滴滴答答流淌,有的缺胳膊少腿,根本分不清楚谁是谁,还有不少时平日见她就要夸她漂亮的姨嫂们衣衫凌乱,一看便知死前受到了难以想象的凌辱。
那一刻的郁薇两眼虚焦,跌跌撞撞来到了平日里母亲捶洗衣物而她赤脚踩水嬉笑玩闹的小溪边,她看见了娘亲,就在那块平时总是坐着捶打衣服的黑色大卵石边。郁薇兴奋地喊着娘亲跑上去,可娘亲没有反应,趴在石头上像是睡着了。
郁薇试着托起娘亲的脑袋,却发现娘亲双手十指死死扣着这块石头,指甲都破碎了,难以挪动,她咬牙用尽力气松开年轻的双手,才将娘亲的脑袋抱起来,才看清楚这个以往有着最温柔微笑的母亲头皮破碎,依稀可见颅骨里鲜血混着脑浆,石头上的淤血与周边清澈的溪水形成鲜明对比,异常刺眼。
郁薇抱着娘亲呜咽,抽嗒哭泣,最后嗓子彻底哑了,直到娘亲的身体彻底冰凉僵硬,她一跃投河。
冰冷的山间溪水让本就筋疲力竭的她瞬间抽筋,肺部灌满了冰水,巨大的痛苦让她本能挣扎四肢往湖面游去,那一刻郁薇后悔了,不是后悔寻死,而是后悔全村人就这么痛苦死去,但那些犯下滔天罪孽的贼人却可以扬尘而去。
也就是那一刻,师父出现了,一把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你娘亲应该是自尽而亡,好刚烈的女子,为了避免被玷污,生生将自己砸死,可怜的娃,你如果就此死去倒也是一种解脱,可惜老夫实在看不下去,出手救你,也算染下因果,老夫是峨眉袁亭盖,你可愿拜老夫为师?”
湿冷的衣服让郁薇瑟瑟发抖,她双眼无神,只问了一句:“能不能报仇。”
“老夫现在就能带你去,不过我想报仇这种事情还是你自己来更好?你入道晚,但你天赋极佳,快则五年,慢则七、八年,唔……这伙贼盗都是壮年,附近没有其他势力,你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来对他们动手。”
“我要自己动手。”
拜入峨眉后的郁薇不想重蹈覆辙,旧梦如狱,令她难以闭眼,索性不再主动睡觉,终日修炼,直到身体撑不住了才睡去,而这样的下场就是每回都被噩梦惊醒,但郁薇没有怨言,相反,她很满意,因为她以最快的时间突破筑基,找到了当年那伙山贼报仇雪恨。
从上到下,一个不留。
复仇之后,只有空虚。
这一段时间的目标达成,郁薇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内心也没有满足,因为回不来的人永远回不来了。她得找事情做,好在修道就是逆水行舟,她不会停下来,突破筑基、突破金丹、直到突破元婴,然后……那个男人出现了。
阴差阳错的旖旎暧昧,她像是站在悬崖边,底下是名为爱海的汹涌波涛,她一步踏出,又扭头转回,一步踏出,又扭头回转。
纠结。
郁薇其实知道自己的心里想法,要不然她也不会来回反复,就像难做决定时把一枚铜钱抛空,正面选是反面选否,当铜钱落到手心时,你是喜笑颜开还是想再来一次,答案其实早就在你心里。
可她惧怕当年的惨剧再次发生,惧怕吴用的深情投入最后却成为了记忆里最深的无声景画——就像现在这样。
可吴用的钦慕与爱意就像是悬崖下的那块礁石,爱海潮起,爱海潮落,礁石或露或隐,无论她来去出现消失几次又几次,他都静静矗立在那里,始终仰望着悬崖上的自己,希望她能一跃而下,发誓自己会在那一瞬间被爱海拍碎,变成最为温软的沙石将她稳稳接住。
前一次跳河是悲痛,这一次跳海是欢喜,可就在她准备张开双臂一跃而下的时候,礁石消失了,被海浪所吞没,她能感应到男人的爱意,满海都是,哪里都有,但却又像镜花水月,无从捞起,原来结果都是悲剧。
郁薇只恨自己犹豫徘徊,应该更坚定一些,哪怕在礁石被吞没的那一刻一跃而下也好。
他活着,或不活着,在那个封闭的世界或者天上,如果……如果……可世上没有如果。
郁薇撑不住了,浓郁的青色狂风将她的剑气刮碎,就像台风中的树苗,枝叶剥离,拔根而起。
一个身影从天而降,一脚踢散狂风。
郁薇当空坠落,眼神迷离,只觉熟悉。
“吴……吴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