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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她什么都不需要解释。

为什么ta要犯这种错?为什么ta执意不听劝告?为什么ta不逃跑?为什么ta选择直面危险?为什么ta拒绝撒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为什么都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ta在朝自己的结局大步奔跑。

伊芙琳写的第一故事是关于一个坏掉的玩偶。

它其实没有坏掉。它只是旧了,丑了,被随意地遗弃在商场的角落。夜幕降临,整个商场都活了过来,玩偶拖着自己裸露出棉花的残肢,艰难地跋涉过整个商场。

它穿过了凶恶的宠物区,被猫狗争夺撕咬,皮套被钩扯出无数线头;它爬上巍峨的滑梯群山,在猛然下坠时将耳朵和一条手臂丢失在气球海里;它挣扎着翻越积木丘陵,棉花内芯因此而结团,变得坑坑洼洼;他缓慢地前行,最终撞在了关闭的玻璃门上。

门内微弱的光照亮了玩偶,它的面部光秃秃的:在眼睛的位置上,只有两个圆圆的凹陷,上面还残留着线头。这只从一开始就瞎掉的玩偶停在了一家玩偶医院的门口。

那也是伊芙琳的出道作。很受欢迎,一出版就红得发紫。所有读过故事的孩子,甚至读过故事的成年人,都想要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丑玩偶。

他们也真的买到了。

后来这个故事被解读出很多种含义。人们说它生性骄傲,人们说它是个英雄,人们说它其实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被修补好了,但还是决定踏上旅途。人们说它有无限的勇气去面对痛苦的现实,结局一定是它被过来上班的玩偶医生补好,被交到了会爱护它的小朋友手中,人们说……

还记得吗?这是一只瞎掉的玩偶。

它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是因为它在走向自己的结局。它停在玩偶医院门口是因为伊芙琳是这么安排的,是因为故事里的死亡总得有点戏剧性,总得和前面的长篇大论互相匹配。

这个故事的结尾伊芙琳根本就没上心,毕竟是第一个故事,她觉得可以允许存在一点瑕疵。没想到的是,所有人都认为结局是点睛之笔。

她重读了故事,还是读不出其他人读到的东西。

那之后伊芙琳又创作了许多作品很多角色,作品全都很火爆,角色全都被视为挑战命运的勇士。伊芙琳想是不是因为她写得还够好,也许她应该把死亡的结局和角色的求死表达得更明显一点……

于是她最受欢迎的冒险家系列诞生了。伊芙琳很认真地写,她尽可能地将死亡的整个流程描述得严谨而不血腥。她认为他们的死亡非常细致,气氛庄严而不失活泼,宾客悲痛而不失欢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旦将死亡写得过于详尽,她反而感到故事其实并未走到结局……是的,结局意味着死亡,可是,怎么能写透呢?

死亡是不可名状的东西。一旦被描述出来,那就不再是死亡了。

伊芙琳在尾章里复活了他们。

不,那不是复活,他们本就没有死。花了漫长的篇幅讲述冒险,费神费力地丰满人物和情节,让他们面对敌人并由此牺牲;大张旗鼓,声嘶力竭,广而告之,将死讯昭彰世界;拉出所有和亡者有过交集的配角并描摹他们的震惊、否认、接受、痛苦,最后所有人齐聚葬礼,就连生死大敌也真情实意地献上致辞……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他们本就没有死。真正的死亡是寂静的。可能不是寂静,但伊芙琳目前也没有死过,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至少可以肯定这样复杂精巧而又无比吵闹的东西不是死亡。

所以她不解释为什么角色又出现了。她从来不在故事里做解释。她在成为作者之前先是读者,她知道读者会做什么,他们会在脑海中对故事进行再加工。好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它们经得起反复重读,在重读中被不同的读者增删甚至重写。最终,每个人都会拥有一个自己的版本。每个版本都是对的,每个版本都会忠于它的主人。

然而,作者总是想要被读到自己所写下的那个版本。不仅想被读到,还想要被理解,而一旦确认了自己被理解,就会想要被爱。等到被爱了,欲望又会推动着去渴望被证明这份爱。作者就是这种贪得无厌的怪物。如果不是怪物,为什么要写故事呢?是生活不美好吗?是现实里不被读到、不被理解、不被爱吗?

伊芙琳希望有人能读到她的版本。

*

“你想看看我写的故事吗?”

“我最近已经读过了。”希克利告诉她,“冒险家系列很有趣。”

“你觉得哪个部分最有趣?”

“你笔下的死亡非常……贴近生活。有一种温暖的真实感。”

“每个故事里,他们死亡的那个段落都是我最用心描写的。”

“……看得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