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一艘湿淋淋的老式大帆船正泊在那儿,许许多多穿着鲜艳长袍的男男女女踩着踏板走下来,将沙滩上踩出许多脚印。他们手里握着什么证件,排成队,鱼贯往那边的密林里去了。

一道惊雷劈下来,黄阿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看时,却哪有什么大船与男女?雨丝如针,斜斜扎进土布般平整的沙滩里,落下一个个小坑,倒是没有脚印。

彼时她的丈夫儿子刚刚一齐死在船难里,她伤心得失了魂,根本也顾不上这些。直到四十年后,两位像记忆里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一般怪诞的年轻人住进她的阁楼,他们每天都会去门楼外的海滩上散步,每天都会问在门口补渔网的黄阿婆,今天有没有外乡人。

黄阿婆知道,他们等的就是那种穿鲜艳长袍还要戴撞色尖顶帽的人——那位年长房客所披的黑袍,与她看过的那些只有款式上的细微差别。

一个礼拜过去了,她的答案都是“不”,但今天不一样。

“有,一位美丽的小姐,问我买了两只青木瓜,我饶上一些……这个!”老人黑黄交裂的掌心躺着几粒酸角,她总是习惯藏一些在口袋里,做活的间隙嚼着吃。

“是什么样的小姐?”年长者的表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她是像你这样,还是像我们这样?”

黄阿婆沉吟了一下,指了指年长者的黑袍子,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最后指了指眼睛。

“像你们,但是比你俩好看。”她诚实地说。

“哦不!”沉默寡言的提箱青年倒吸一口冷气,“完蛋了,他们已经结束了!纳什小姐找你来了!邓布利多没赶上!”

年长者狠狠瞪了一眼同伴,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又递给她一些钱,或许因为终于有了消息,甚至还勉为其难地说了声“谢谢”。

黄阿婆喜滋滋地揣好了钱,准备凑个整,下一次去教堂时给嬷嬷捐一条新的圣餐桌的桌围。洋菩萨就是比土菩萨爽利,不枉她从牙缝里抠出一点钱来都拿来信奉,尤金妮嬷嬷跟她保证,捐了这条桌围,她的丈夫与儿子就能从地狱超拔入天堂,等她死了一道团聚。

“不是纳什小姐?”她熟稔地将钞票卷成紧实的小卷,待会儿趁着天光亮好缝在罩衫里,那两位年轻人正在她身旁窃窃私语。

“不是。”年长者冷笑了一声,“你可以将黑发黑眼的美女大致理解为某种底裤,每一位立志做出一番事业的黑巫师头子都必不可少。”1

“你骂起人来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吗?”提箱青年小声抗辩,“我要告诉树叶。”2

“你随便。”年长者的目光绕着黄阿婆的厝屋转来转去,忽然一转身,似乎打定了主意、今天不去沙滩上了。

“哎哎哎!”提箱青年连忙追上去,黄阿婆一不小心又看到他皮箱上隆起个大包,箱子缝儿也撑开了,一只黑乎乎的毛手往外伸……但那箱子就好像有自我意识一般,两下里一并,“叭”的一声,又扣得严严实实。

黄阿婆从发髻里拔了一支银耳挖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见了毛手被夹痛时的“吱吱”尖叫。如果年轻人需要,她可以提供一点儿自己熬的清凉油,就不要钱了。

“他们来了。”刚刚疏通好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句话。

“全、全都?”

“希望如此。至少你哥哥的亲家大嫂一定是来了。”

好一个绕口令,黄阿婆掰着手指,和提箱青年一起算起来。到底是年轻人脑子活,她回望年轻人反应过来、慌慌张张跑步追赶的背影,心里有点儿犹豫。

要跟去看看吗?听上去她有大生意来了,要是能再赚五百英镑,水生和强尼就不用在地狱里等到年底了吧?黄阿婆将心一横,左手兜着渔网,右手抄着板凳,梭子咬在嘴里,拖拖拉拉地跟了上去。

家里很空很静,鸭子早上就放出去了。在这样横平竖直、有顶有墙的地方,越发显得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外墙上那些森绿、柠檬黄、樱桃红的彩漆彩匾,简直像是在嘲讽她。黄阿婆宁愿呆在外头,虽然毗邻魔鬼林,这一带平素也少有人来,但天地无边,每个人放大了看也都是孤零零的,她的寂寞也就不起眼了。

黄阿婆在前庭兜了一圈,没找着人,倒是后院传来古怪的击打声。她蹑手蹑脚地跟过去,平白地竟起了一阵毫无缘由的童心,还挺好玩的,她想,洋菩萨说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神,是独苗苗,就像强尼是她的独苗苗,那这些人又怎么说呢?

“……已经到了棉兰老,只好又往回赶。”有一个新的声音轻快地说道,“我使了个小把戏,把他们也都引回来了。”

一个年轻人——以黄阿婆的年纪来看,二十岁、三十岁或者四十岁,都是年轻人——红头发蓝眼睛,长得真帅,正潇洒地坐在她那张舍不得、拖不动所以扔不了的三条腿破桌子上,支着一边膝盖,另一条腿晃啊晃啊。

怪声来自于他身后的龙眼树,正该下果,黄嘟噜金灿灿,一大串一大串葡萄似的,看着喜人。可黄阿婆自己摘不了,还打算等房客们告辞时,随意央求他们一

央求就完了——如今那些圆溜溜的小果子正自动自发地往竹匾上落,发出“劈劈啪啪”的击打声。

就像那一大枝枇杷。

“他们在巨港又追上我,我们互相困了对方五天。”就着这奇奇怪怪的噪音,新人继续说个不停,“你真该和我在一起的,纽特,我至少对着三条大蟒蛇喊‘玛纳萨’,我多少有点儿蛇盲,这你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