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得了吧,我的家庭已经岌岌可危了。”她哂笑着摆了摆手,走得越发远去,远到只能听见惊梦的水鸟在河边长草丛中“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听见浅滩的蛙鸣,听见水流声。
黑天压倒下来,她孤零零地站在水边,一时竟有些害怕。
“流星啊!”远远的有人惊喜地叫起来,“看!有流星——绿色的哎!”
她抬起头,正看见一颗从西向东而来的绿星十分有力地斜斜穿破天幕,向着更东边坠去了。
一个信号。
“纳什小姐!”金袍子男人匆匆赶来,“您——”
她慢慢地蹲了下去,左手在身侧托举着,仿佛掌中有什么无形的、珍贵的宝物。
蛙声停驻,水流止歇,连萤火虫也关灯了,模糊的夜色里,她出神地凝望着自己的手。一旦按下去,这个国家的动物,植物,山川湖海,既往的历史与无限的未来,浩繁的典籍与艺术,那些文学、工艺、影视、戏剧、动漫……还有人,得造化所钟的美人,抱持良知的好人,统统都将湮灭无存。
“纳什小姐。”金袍子男人意味不明地唤了一声,她茫然抬头,还以为有谁来了。她寄希望于谁?来了又能做什么?
“怎么了,苏茜?”她问,仿佛事到临头的迟疑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金袍子男人“苏茜”咬起嘴唇,正犹豫着要如何措辞,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她已经反手按下,掌心轻轻合在了土地上。
种种一切都远去了,美与丑、善与恶……浓重的夜色里,污浊的土地上,只有这一只白色的、女人的手。
“地崩山摧。”
蛙声重唱,河川复又奔流,萤火虫再次热切地飞舞起来。苏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纳什小姐一定看得见。
那是,大地深处的萌动。
良久,她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无他,脚麻了。萤火虫还在漫无目的地飞着,她揉着这双完好无缺、能蹦能跳的腿,忽然想起…………
她曾经央求同院的男孩帮她逮几只萤火虫。晚上他们来了,说是叫上好几个人才捉得到,那么辛苦,不能白受。可第二天她才发现,玻璃罐子里只有几只死了的绿豆蝇。
苏茜忽然听见一阵竭力压低的嘶哑笑声。她惊惶地回过头去,发现纳什小姐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又是哭又是笑,一时累了,还呆呆地望着水面不说话。
“从今往后……”她闭着眼睛说,两行眼泪在暗夜里像并行的渺小银河。
“什么?”苏茜又往她这里走了两步。
“我要为我自己而活。”她微弱地重复了一遍,可还是有不少人看过来,“我想,为自己活着……我做得到吗?”
“纳什小姐?”苏茜胆战心惊地轻轻搂住她的臂膀,“你还好吧?”
“谢谢,苏茜……但我要你回到你的岗位上去。”纳什小姐气若游丝地说,她从未这样绵软无力过,哪怕那几年她突发奇想回归家庭、整个人都冒幸福泡泡的时候。
“那么……预估的是十小时,不变吧?”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夏夜微闷的空气。有水,水边的淤泥,正烧灼的木柴,塔香盘旋上升的烟缕,人们身上的汗臭,新浆洗长袍的干练味道,五倍子粉与铁汁……她仍旧闭着眼睛,双唇略作开合:“不变。”
苏茜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纳什小姐一意推动这个计划,是为了某种私愤。个人恩怨有没有必要报复到这个地步,谁也不好替她评断,但看纳什小姐如今的反应,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大仇得报后该有的反应,比如喜极而泣什么的。
她还说她不是为自己,简直好笑到有些荒诞了。不是为自己,难道还是为了公心吗?
苏茜感到一颗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完全没办法集中注意力。终于要结束了,这真实么?这就结束了?那她以后,还吃得到八桥吗?要不要溜号过去把老板脑子里的秘方掏出来?
她终究没敢开小差,因为纳什小姐始终牢牢钉在她的视野里,即便她明知纳什小姐同样在出神在发呆,但她就是不敢。她眼巴巴地盼啊盼,直到袚禊结束,纳什小姐才随着观礼的人群四散,好在她那个假身份“西园寺直子”本来就有着联络各神社、构建国家神道的任务在身——说起来,他们很快就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不必强要追究什么合理性了。
满载而归的苏茜一夜都没有睡,迫不及待一头扎进厨房、想要验证一下自己从麻瓜脑子里挖出来的秘方。她感到一丛永不会熄灭的火焰在体内燃烧,使她精神百倍,像一支全速前进、停不下来的飞天扫帚,她相信所有在日本的同僚都是这样。他们齐心协力、为着同一个目标,资历最浅的也往里头扔了十年光阴,如今终于要见分晓。听说第二支队已经与文达·罗齐尔接洽,开始着手安排先生的下榻事宜。
毕竟到了那时候,这里很难找出一个囫囵地方。
地震是上午十点发生的。苏茜早就坐不住了,她简直像屁股上生了个疔,或者像一条三天没遛的狗,看到屋顶屋檐都觉
得烦,大日头底下她疯狂绕圈圈,感到摇晃还以为是给自己转头晕了。
是地震了。苏茜对自己说,他们花了十几年,终于让一场未知的地震变得准时可控。
一片地动山摇、屋舍倾颓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在手舞足蹈、喜极而泣。她忽然就理解了纳什小姐,她现在简直想跳脱衣舞!
他们做到了!
巫师证明了自己的力量!证明了自身超绝的地位!巫师合该统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