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这片诡谲的寂寥中,久违地体会到一丝真实之感。
这种真实赋予了他不被坍碎的世界打断的思绪,可以连贯而冷静地,在这个无人无声止境思索。
——如果过去的八百次轮回,都因他在不同的节点杀死巫女而引发回溯,那么这一次的不同,是因为什么?
是幻境的规则被改变了。
——幻境的规则为什么会被改变?
这幻境由四魂之玉的碎片搭筑而成,他因剎那的疏忽被困于此。关于碎片的真实目的,他如今尚未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但他从来与四魂之玉无甚干系,若非要扯上一丝丝关联的话,也只能是那个人类巫女的“牵线搭桥”了。
再结合五十年前的传闻,以及他落入陷阱之前的种种场景,几乎不难猜到,这个幻境真实想要网罗的那个人是谁。
那么,这一次的改变,便也只有可能是因为她。
念及此处,他不禁又看了一眼巫女的尸身。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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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未像现下的这一刻一样,只需要在一片无声之中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等待虽不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但既然这个世界不是他的主场,那么主动的等待,也未尝不是一种策略。
于是,在这月光也不敢轻易喘息的夜里,他悄然在心中继续着之前未能完成的思辨——关于她。
如果他对于她的大部分印象,都是和那个半妖弟弟关联在一起的偏见的话,那么如今抛开偏见之后,他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是恨。毫无疑问。
是她曾与自己一向鄙夷不屑的笨蛋弟弟纠缠,才令他与父亲的名号不会受到无端的损害。回顾他杀生丸一生,除了生命本身,便视尊严最重,当然该恨她。
是她勾结那只猫又,互换了他们的灵魂,将他困在六识俱损的身体里。此中无论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最终所招致的结果一律不因这点细小的差别而改变。战败、误解、亲眼目睹她与犬夜叉的藕断丝连、被四魂之玉的碎片戏弄,一次又一次地令他蒙受了平白无故的屈辱,更让恨意如秋日枯叶和冬日落雪,集腋成裘。
也是她——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竟以人类之躯小小地赢得了一丝他的尊重,总算可以勉强被归为“不那么弱小”的人类之列,那里边的数量就算不只一二,也是用只手可以数尽的。但是,不论是在真实之中,还是幻境内里,她却都要用那一点被他所承认的力量,尽数用来保护弱者,这与他的生存之道彻底相悖。他想,虚伪或愚蠢,总有一个得冠上她的头颅。
弱者天生该被淘汰,哪里配的上被这世间的强者保护?她既拥有力量,凭什么甘愿被手无缚鸡的存在拖累?
在恨的后边,紧随着不解。
是她曾与自己那个半妖弟弟相恋。要说他对爱人的认知,要从父亲和十六夜那里追溯。他从不喜欢十六夜,正是因为她以弱者之躯,拖累了一个世间鲜有的强大妖怪的性命。因而,他从不明白父亲最终用生命换来的是什么,但如果的确是名为爱情之物,那么于父亲而言,便是值得以命相护的存在——他曾近距离见证过这些,便留下了如此认知。
但巫女和半妖的结局却不如此,他们在仇恨的烈火中结束,又在不合时宜时重逢,灵魂已经转生,剩下的情愫是否也只是墓土烧就的空壳?
他们之间,是否也真实地存在过如父亲对十六夜那样舍命的爱护之情?
提及舍命,脑海中便抑制不住地蹦出了几张村民浴血的脸,那时他在巫女的躯壳里,那么那些人类所舍命保护的,也该是这副皮囊真正的主人——难道他们对于巫女桔梗,又会是他理解的那种“爱”?
显然不是。但如果不是爱,那么人类也好,桔梗也罢,又是究竟为什么而死?
最后,是剥掉恨与不解后的、关乎本能的内里。既然是本能,当然无法用理智和逻辑去思考其中的玄妙,更无法苛刻地叩问结论,遵从和顺应本心是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像他一次次凭借着愤怒在这个转角杀死巫女一样。
他,杀生丸,只是因为恨意,便要百千次地将自己打回迷宫的原点吗?
起初,他的确被四魂之玉碎片的那句话激怒,在村中大肆屠杀,一次又一次,一人又一人。而这团怒火在见到幻境中的巫女之后被烧至顶峰,仿若总算寻得了罪魁祸首,迫不及待地要用她的死来句读——因此,他几乎在初见时,就杀死她近百次。
巫女一遍遍破碎的身体,令他的怒火逐渐得到平息,理智也终于攫回了大脑的控制权。
尔后,他在碎片给他铸造的迷宫里,按照写定的剧本推演着——当然,其中不乏有许多次遇到令他心生不悦的事,或是单纯的感到百无聊赖,便拔刃提早结束了那一次进程的时刻——但结果总是徒劳。
这座幻境像是一道破不开的局,巫女并非是引向出口的果,他自然得找寻筑建幻境的因。
他跟着幻境里的巫女一同生活,这似乎正是碎片
想要看到的场面。于是,当他逐渐麻木而无趣地跟着巫女日复一日在村落里行医救人、除妖净秽时,这座迷宫便在很长一段时日里,都没有将他送回原点。
但既是迷宫,直行久了,就总有转角的地方。
转角的地方,有一个格格不入的对象。
一只贝壳状的唇脂。
那时他还对现实发生的种种有些印象,不像在轮回了近两千次后,关于现实的记忆早已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白尘——遂而他记得,这只贝壳,曾在他与清那丸对峙时的幻境中,被巫女涂抹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