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老爷子想到这些,内心垂怜之心陡然涌现。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端着茶杯,望着垂头丧气的尹德芳,他缓慢地提起那尘封已久的旧事:
“老二啊,还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年我正处于懵懵懂懂的年龄,差不多六七岁的样子吧。
你老爹的爷爷,也就是你的曾祖父。他老人家曾经跟我说过,想当一名真正的银匠大师傅,需得先祭拜古代一位德高望重的银匠大师。
至于大师的名字,一说是一位外国的约瑟夫·安吉拉大银匠;一说是中国的丘处机,他是五金技艺祖师爷。
咱们是中国人,只相信古代的丘处机,他是咱们五金工匠的祖师爷。做银器的时候,首先要诚心诚意供奉祖师爷,每到节日,要虔诚地祭拜他。
必做的程序是先要净手,沐浴,换上一套干净整洁的匠人服装,再点香蜡纸烛祭拜丘处机祖师爷,要用新布擦净五金捶打工具,嗯,还有,要把银锭擦净。
最后才动手敲打器具。要对咱们的传统文化充满敬畏之心。心里有器,有祖师爷,这样你才会获得成功,才能捶打出有灵魂的银器器具。”
听老爷子说得神叨叨,神乎其神。父亲的话,作为儿子,尹德芳又不能反驳,又不得不听,不得不信。一个工匠,的确要诚心诚意,专心致志制作自己的器具。
对每一件器具,像敬神一样虔诚,还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要倾注满腔的热情,感激,温情和深爱。
还要向祖师爷敬香,这不是什么苛求。这是一名工匠开工之前要做的必要程序。是一种礼仪,也是一种信仰,更是一种工匠精神的传承。
自古以来,匠人大师傅们都是神秘的存在,他们坚韧,细心,耐心和拥有超高的技艺天赋。他们身体自带一种惊人的能量和伟大的精神。
他们的巧手有如神助,又能匠心独运,制作的每件器具,饱满,圆润,细腻,大气而又充满温度、灵性和艺术文化之感。而且最重要的是,器具还需要符合中国人的现代审美习惯。
既然儿子尹德芳热爱五金器具制作这个行业,他想做这份事业,但你不能闭门造车。
尹老爷子,作为一名称职的父亲,他也是一名从事五金工作多年的工匠。如今自己年岁已大,在迟暮之年,仅有自己的二儿子愿意主动继承五金制作的衣钵,这是一个眼中只有钱的时代的悲哀。从另外一角度说,这是一种惊喜。毕竟尹家家族古老的五金工匠技艺传承后继有人。
自己这一辈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至少他曾经用自己勤劳的手艺养活了一大家子。让三个儿子,学有所成,在各自的领域展露身手。只是这二儿子尹德芳不太争气,非得辞去公职来到银器制作行业。
尹老爷子知道,一名失败的工匠内心真正需要什么,渴望什么。如果是别的学徒,他想好好教授对方五金技艺,即使不能大富大贵,至少可以养家糊口。
但是,面对自己的亲儿子尹德芳,他想帮助自己的儿子尹德芳,劝他趁早离开这个行业,脱离他未知的苦海。
彼岸花开,回头是岸。
他一直想自己的傻儿子尹德芳回头,回到他那明亮宽敞的办公室去工作,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尹老爷子知道,作为一名底层五金工匠,生存之艰难,这么多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如何度过那些艰难的岁月。
为求一家一年的口食之奉,他用手中的锤子,锤打过千万次五金器具。那无奈的艰苦岁月,那粗粗拉拉的手和弯腰都难的背,那令人痛苦得无法忍受的酸爽,只有他自知,只有那不足10平米的熏得黑黑的五金作坊能够见证,别人永远无法知晓。
如果生长在帝王之家,含着金钥匙出生,生存不存在任何问题。只要拥有帝王驾驭之术即可。讽刺的是,尹老爷子口口声声反对村里干部选拔提拔制度,他就是村委会成员之一。而他又恰恰是其中的一员,而且他还是自家亲戚最近火速提拔的。
在儿子最无助的时候,应该支持他相信他,给他一些合理化的建议。
于是,尹老爷子又开始开导有些失魂落魄的儿子尹德芳:
“老二,一片造银壶,真的没有那么容易打造。银匠师傅们都说,制作银器,一看就会,一做就废。
我这辈子没有敢踏足这个领域,一是钱不够,二是胆量不足。在银器制作方面,我是帮不了你什么忙,你应该去银壶制作技艺发达的地区河南,云南或者西藏看看,到那些老银匠们的铺子去学学手艺。”
尹老爷子在银器制作方面的确也帮不上什么忙。金银铜铁锡,每一种金属的熔点不一样,在那个没有测温仪器和控温设备帮助的年代,全凭工匠师傅的肉眼和经验判断。
尹老爷子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姜还是老的辣。
无数次造壶失败,也让尹德芳有些清醒,反思自己的记忆不足,不能闭门造车,应该走出家门,去认真学习一片造银壶技艺。
他毅然决定再向亲戚朋友借些钱,听从老父亲的建议,远赴他乡,拜师取经,专攻一片造银壶制作技艺。
他开始筹划前往父亲说过的这些地区,第一站,他选择最近的河南。
让尹德芳最头疼的就是借钱,前面的债还没有还,为了学艺,他不得不再次举债。
不过这次不是到国外,不需要太多的钱,够路费和拜师学艺的钱足够,路上带些干粮——梅干菜和肉麦饼,能省的尽量省。
他列出一个长长的举债名单,单位的同事姚非力,麻站长,李科长,厉科长,小吴等。自己和家人都已经分家立户,自家人各自养家糊口。
他很清楚,自己父亲家没钱,大哥家没钱,三弟家也没有钱,向他们借钱,他们根本没有钱可借。
如今没有了单位职工身份,亲戚朋友,哪个愿意借钱给自己呢?老村长家有钱,他毕竟是媳妇蓝彩霞的亲堂叔,兴许可以借一点。发小楼贵根,他还会给自己再借一点路费吗?
他刚写下一串长长的名字,然后他又摇着头一一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