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事情结束那天,解雨臣说他把手头上的事收个尾,下午去请我吃饭,第二天一早就差人送我回去。本文免费搜索: 看书地 kanshudi.com那天白天我离开解家的盘口打了辆车,独自踏上平鲁区那条还在记忆里残存的路。

山西朔州,说来也巧。我在那三十年里居无定所,也曾在那儿生活过一段时间,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他们。

故地重游完全就是一时兴起,我现在的生活轨道非常松弛,能包容所有无意义的举动。

出租车半小时后停在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门口。当年我买下这儿的那间小房子时,这里还没落败成这样。

我下车走进单元楼,拿出钥匙打开门,就看见这曾经的居所已完全被灰尘覆盖,地板的颜色都看不出来,满目的阴沉。我走进去拉开窗帘,阳光突然涌入这狭小的地方,那些尘粒又疯狂地飘飞,倒像北京冬天的鹅毛大雪了。

我就站在刺目的尘土飞扬中,看着自己从前的人生,好像包裹于银河,当年的自己也在透过灰雾回望我。

已经不是一句恍若隔世能形容。

我开始翻动自己当年留下的东西。那时我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放弃的,包括我自己。所以每次转移到下一个地方时,几乎不会带走什么。

一开始我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直到拉开那个被白蚁蛀得一摇三晃的立式柜子,一个本子从抽屉底板下的夹缝里滑落到地上。

时间过了太久,我一时没想起它的来历,就捡起来倚在沙发扶手上翻开。

“我出生在一个巫族。”

这是第一页上的第一句话。

我愣住了,伸手抚摸纸张上由于我书写时过度用力留下的凹痕,仿佛身临其境地回到了当年。

我的大脑显然比我自己要爱我的身体。经受过的那些极度痛苦的时刻,现在多数都因为生理的自我保护机制而模糊。我直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情。

在那三十年的前几年,我曾用笔记录过自己儿时的经历。

我那时处在最恐慌的阶段。清晰地知道自己在被扭曲,像活鱼旁观着自己的肉被一刀刀剜去。这不是常人有机会体验的痛苦。

我的价值观、性格、看待世界的方式,都已被人替换。我害怕我自己,一次次被自己那些疯子一样的想法折磨到崩溃。这就是我当时写下这些的原因。与小哥不同,我并没有遗失记忆,可我一样害怕自己自此消失。让自己在书写时靠黑瞎子逐个教给我的文字短暂地麻醉在回忆里,也算个慰藉。

但只写到很小的时候,我的记录就戛然而止。因为我很快发现在天授的力量面前,这点努力幼稚而徒劳。

我双手捧着本子,几近小心翼翼地读着。

写这些时我还算残留着本性,字里行间我也发现当时的自己在竭尽所能找回儿时简单炽热的情感,甚至有些地方现在看来逻辑不通。想来是沉入回忆太久,我当时把一些幻想也当成了追忆。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这本笔记如果是十年前的我来看,我也许只能以旁观者的视角阅读,而无法融入文字里的情绪。

我这个人,很早前就被撕裂成两半。三月与杨淳,这两个名字很长时间里几乎失去所有联系。我有一个足够幸福的童年,也是靠着那些裹了蜜糖的儿时时光才撑过那些看不见一点光的日子。但这同时让我很难接受三月那样一个姑娘,会被我毁成这样。

所以,后来的我给了自己杨淳这个名字,就像患人格分裂的病人创造出另一个灵魂来分担痛苦一样。

我一字一句地看完本子上的内容,发现纸张已经脆了,就拿出手机把每一页都拍照存到手机里,最后起身带着它离开,关上门,重新走到被阳光浸润过的空气中。

解雨臣和我没必要玩儿虚的,所以没去什么大酒楼,下午就在解家伪装成招待所的盘口请我吃了饭。菜色看着平常,但味道很不一般,显然又是出自名厨之手。

第二天我下了直升机,解家人又从福州开车把我送到雨村村口。到家时已是深更半夜,我站在门口敲门,随着胖子跑来给我开门,扑面而来的除了他的大脸,还有糖醋酱料的阵阵香味。

胖子拉着我进门,说都等我半天了,锅里的糖醋鱼刚又给我热了一遍。小哥和瞎子去河里现捞的草鱼,再配上他胖大厨的手艺,我不尝一口绝对后悔半个月。

后来我买来不少笔记本,本本都比先前那个厚,又挑出其中一本,写下了以上这些话。

写到这里时,我抬头看向窗外。又是阴雨天,门口那颗被黑瞎子救活的老树抽出的新枝正被雨滴打得轻轻摇,翠绿外裹着灰白色。

我知道黑瞎子一直在努力,想让我逃离从内而外困住我的牢笼。其实天授存在一天,我就永远别想得到真正的解脱,但我不想看他失望。

我决定再次提笔,写下现在的人生。这至少能让我看到自己在他的陪伴下已经有了改变。

现在的生活,细细碎碎,我所记录的也就不能算生平,或许更像杂记。当真想不到我有一天会像个青春期少女一样,伏在桌案上把那些琐碎到不值一提的事一字一句写下。

想想也好笑,从前的我要是像这样写日记的话,那手里的就不是日记本,是口供。

用我的眼睛来看我的故事,已不是太容易。所以我选择只往前看。至于曾经那些惊心动魄的大段往事,不知以后还有没有人会拾起了。

但都不重要。如今很好,一切都好。

以后的故事,由我来慢慢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