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靳炅曾追问老宫人。
老宫人面露难色,“第二日陛下震怒,差点废后……可一个月后太医竟然诊断出了喜脉……”
雪落在靳炅肩头,积了厚厚一层。
那年她十二岁,也终于明白了父后眼中的悲伤从何而来。
父后用最不堪的方式换来了家族生机,却也在靳怀面前失去了尊严。
靳怀不得不收回成命。
谋逆大罪因着君后有孕而改为流放,祁家老小都保住了性命,有生之年却再不能回京。
而父后……
靳炅望向端坐上首的祁涟,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祁家嫡公子,那样明媚端庄的一个人,从此成了深宫里的活牌位。
靳炅不忍再想,可又忍不住去想。
那年她十二岁,是个冬日,凤藻宫的琉璃瓦上积了一层薄雪,在初冬的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靳炅站在宫门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那是半年前她生辰时,父后祁涟亲手为她系上的。
“太女殿下,君后正在诵经,吩咐不得打扰。”
年迈的宫侍跪在雪地里,声音比飘落的雪花还要轻。
靳炅望着紧闭的朱红色宫门,喉咙发紧。
她知道父后又在佛前跪着了,那双曾经执笔作画、抚琴调香的手,如今终日捻着佛珠,在青灯古佛前消磨余生。
既是在为她祈福,也是在为边疆受苦的外祖一家祈福。
靳炅转身时,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融化的雪水像极了记忆中父后无声落下的泪,“告诉父后,本宫晚些时候再来。
靳炅沿着宫道慢慢走着,雪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她听宫人说起过,更早的时候,父后还不是这样。
先皇指婚那年,母皇靳怀还只是个三皇女,父后祁涟作为祁家嫡子嫁入三皇女府,十里红妆羡煞京城一众贵公子。
“你父后当年可是京城第一才子,”乳父曾这样告诉她,“先皇在琼林宴上一眼相中,当场就给定下了和陛下的亲事。”
那时的画像是鲜活的。
靳炅曾在祁涟的妆奁深处找到过一幅小像。
桃花树下,年轻的三皇女为祁家公子执笔描眉,祁涟眼波流转,靳怀笑语温存。
夺嫡之争最激烈时,祁家倾尽全族之力支持靳怀。
祁涟的长姐率亲兵守住了皇城西门,次姐散尽家财收买朝臣,就连年迈的祁老丞相都拖着病体在御前周旋。
“你外祖母临终前手里还攥着奏章,”乳父说这话的时候,正在给她梳头,玉梳突然断了一齿,卡在了靳炅锦缎般的黑发上,“她老人家说……陛下会是明君。”
年幼的靳炅停下脚步,望着太液池上凝结的薄冰。
明君?
可自打她记事起,她从未见过母皇踏入凤藻宫半步。
若不是先皇留有遗诏明言“祁氏所出当为储君”,恐怕连她这个太女之位都保不住。
记忆中的雪下得更大了。
靳炅拢了拢狐裘,想起了父后教她读《史记》时说过的话,“炅儿记住,最是无情帝王家。”
这句话背后藏着多少血泪,十二岁的她还并不明白。
可这些年她看得分明,父后靠着当初的身孕和先皇旨意保住的,不仅是祁家上下的性命,还有她这个太女之位。
而母皇……
每次看她时,眼底都藏着厌恶。
就像厌恶那个因为饮了加了料的茶水而被迫留下的夜晚。
靳炅也曾听见过两个小宫侍在嚼舌根,“……听说白贵君又给陛下绣了香囊……”
“君后当年绣的比这精致多了……”
年长些的宫女突然噤声,看见了阴影中走来的太女殿下。
靳炅面无表情地走过,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
她听乳父说起过,父后曾绣到指尖出血的龙袍,记得那件被母皇随手赏给宫人的寝衣。
情爱会淡,恩宠会消,她早就明白了。
宴上静默了几息,身边的小侍轻轻戳了戳靳炅的胳膊,靳炅才回过神来,就见白玄似笑非笑,瞥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祁涟,“太女殿下这是在说谁啊?”
靳璇抿了一口杯中的刘伶醉,闻言,不轻不重的将酒杯搁下,瞬间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贵君说这话,似乎是有些僭越了?”
“皇姐,你似乎无权说这个话吧?”
靳璇眉梢微挑,瞥了靳蓉一眼。
这会儿倒是不怕她了,竟然还能说话护着白玄。
“若论尊卑,方才是你该与阿炅说话的态度?还是说白贵君就该这样和君后说话?”
既然你说规矩权利,那本王就顺着你的话来说。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祁涟收回了思绪,见靳蓉还想说话,连忙出口制止,“好了,今日是给炅儿进行婚配的,不是让你们来胡闹的。”
白玄笑着搭话,“是啊,蓉儿,老实坐下。”
都这样了,他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愿意嫁给面前这个空有名号的太女殿下。
靳蓉见白玄发话了,看了靳炅一眼,老实坐下了。
反正她的目的也达到了,就不在这里和他们逞这些口舌之快了。
祁涟又笑着看着靳炅,“炅儿,在座的,你可有心仪之人?”
听君后发话了,那一排排的众公子还是又不少低着头。
靳炅往那边看了看,对上了墨澄的视线,笑着站起身,“回禀父君,儿臣已知自己心仪之人。”
墨澄听到这话,虽然知道她说的是自己,但是心里还是莫名紧张了几分。
祁涟笑着点了点头,“好,既然这样,来人,把本宫准备的东西端上来。”
很快出来了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侍子,走到靳炅身边跪下,双手将托盘呈上。
那托盘上是几支金丝银丝织就的珠花。
独一支是正红色的牡丹,自然代表着正君的身份。
此外还有六支绯红色的芍药,代表侧君,虽然颜色并非正红,但也鲜艳夺目。
祁涟看着靳炅,“炅儿,你挑一支送给你心仪的那位,若是他收下,过些时日就让陛下为你指婚。”
靳炅笑着起身,想着祁涟俯身一拜,“是,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