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神子
庙宇内人影寥寥,沭水城的贵族们仿佛有社交恐惧症一般,大型建筑里的家仆只维持在最低的水准,诺大的前室,居然仅有一人念经。
柱间供奉的神像是完全的兽型,一条头颅生有蛇冠的水蛇,身上的花纹酷似“艾”字。
神子自神像前的蒲团上盘膝而坐,暗紫色的浴袍上泼上流水的纹路,同色的束腰,挂着朱红的香囊。发型扎出了双马尾,却是膨松的火焰状,不长,与短角配合着生出英气。
艾杏佛和尘灰才踏进庙门,神子就站起并转身,长袖甩动,朗声道:“幸福哥!”
女性!?尘灰愣住了。
不过细细想来,神子作为宗教职位,并没有性别规定,女性神子实属正常。
“别叫这个!”艾杏佛显然被谐音小名羞到了,“这里有客人的。”
所以没有客人就能叫了是吗?
神子闻言视线转移,才注意到尘灰,她面上表情不变,左手与艾杏佛相握。
她也有一枚玉扳指,突起的文字与艾杏佛的扳指凹陷严丝合缝。
【纸上墨痕浅,妙处在留白,莫争辩。】
聚散舒卷,随水而动,未用力过猛,才有烟云变幻。江河水相,皆由看水人。
“先生是二哥的朋友吗?”
神子的态度都浓缩在视线里,那是极不友善的视线,如同家养云兽碰到另一只同类一样。
“迅音,尘灰是从卡兹戴尔城来的,可以信任,至少目前可以。”艾杏佛揉起神子的脑袋瓜,“我们是来汇报异常状况的,先认真听取吧,神子大人。”
“别叫这个,还有别摸我的头!”
抬手推开脑袋上的手掌,又按住金装剑,神子才终于有了神子的模样。
“总之,接下来让尘灰先生解释吧!”
艾杏佛把提卡兹推到台前,神子的视线点在尘灰瞳孔,与他对视。
“咳咳咳!事情说来话长……”尘灰觉察到神子逐渐死寂的目光,赶忙说道,“我就长话短说。”
“昨天晚上我看到窗户外面有光亮,就把窗户打开,结果看到艾杏佛站在树林子里提着提灯观察房子。他一看见我就往树林子里跑,我就去追,但没追上,我再一回头,就看见艾杏佛拦在回去的路上,我和他一谈才知道之前的艾杏佛是假的。”
虽然现在的艾杏佛是不是真的,他也说不准就是了 。
“所以尘灰见到了两个二哥,对吗?”
神子安静听完尘灰的讲述后,立刻开口确认。
不对劲,很不对劲。对方根本不在意艾杏佛是否被假扮,反而对自己能遇上这件事极为上心。
尘灰心中的违和感生根发芽,他回道:“对。”
神子怔怔点头,她没有再询问其它细节,而是当场评判:“我会下令全城戒严的,说不定是大哥做的,我会通缉他。”
“大哥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艾杏佛哭笑不得,貌似这种动不动抓大哥的行为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而且戒严令太过了,会影响其他人生活的。”
“我只是开玩笑啦,反正执法队也不会抓大哥的,至于戒严的事,我本来就要戒严,和二哥没关系。”
神子很快破功,或许在家人面前,她完全做不到严肃。
“二哥你快回去吧,我还要祈雨呢。”
神子催促着赶两人离开,艾杏佛与尘灰就这样踏上下山的路途,中间耗时不过一刻钟。
尘灰略微回头,好奇地问:“艾杏佛,神子是你的亲妹妹,但你不是说过神子不是家传吗?”
“这片大地上的事情肯定没先生想的那样巧。”艾杏佛显然听出了尘灰另一层意思,“迅音是我的干妹妹。”
下山路上,艾杏佛向尘灰讲起他的家庭。
神子是由神选择的,艾杏佛的爷爷在四十年前捡到一个女婴,那就是艾迅音,她在出生时就被神明选为下一任神子了。
事情的发展意料之中,艾杏佛的爷爷把精力放在了教育迅音上。艾迅音从小和艾家兄弟一起长大,偏爱的家庭状况让艾杏佛的兄长非常不满,但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直到三十二年前,年仅八岁的艾迅音入百灶受封为止。
那一年,艾杏佛的爷爷离世了,这样大悲的日子里,艾杏佛的父母没有回家,以后也不会了。
护卫是神子传承,伟大的家族眨眼间就剩兄弟二人,家业有留,但除了家业,他们什么都没了。
除了艾老,艾杏佛的兄长没有拿留给家族长子的金装剑和土地,他把这些全留给刚成年没多久的艾杏佛,就像许多大家族长子那样,取了钱创业去,干商行,把家里交给艾老照顾。
艾杏佛他们几乎都不太在乎自己的爷爷,但与父母情深意厚,可在七年前,两人身亡,艾迅音却连尸体都没保住。
“令尊令堂对你们三人一视同仁吧?扳指上的铭刻都是同一句话。”尘灰感慨道。
哪知艾杏佛嘴角一抽,回答说:“不,迅音戴着的才是我的扳指,我成年礼那晚被她偷了去,现在这枚是大哥自己的。”
好了,这下知道你大哥为什么讨厌干妹妹了。
但总的来说,虽然艾迅音直接和间接引起的事情十分过分,但从艾杏佛与艾迅音的相处中可以看出,大炎电视剧里的兄妹相残并不是他们的结局,甚至恰恰相反。
艾氏一家的道德修养实在是太高了——艾氏子辈一代居然根本不憎恨对方!
只不过父母尸骨无存的结局令艾大哥在原则上无法原谅三妹,艾迅音自己也无颜面对家族长子,导致双方冷战而已。
尘灰听艾杏佛的讲述倒吸一口凉气:只能说不愧是德才兼备的神子后代吗?全员圣人啊!
“杏佛啊,我觉得你应该把家里的神像搬下来,自己坐上去。”
尘灰感慨着,却没有人回应这句玩笑话。
尘灰站在大街上回头张望,艾杏佛又没影子了。
就在尘灰皱眉迈步,作势欲找的时候,熟悉的声线就在身后叫住了他,尘灰了然回头。
果然是艾杏佛,左手边绕着锁链,看来又换人了。
“尘灰先生,都快宵禁了,你人要跑哪去?”
当然是去全程旁观宵禁的制定过程了。
但说实话会很麻烦,尘灰打起哈哈:“就随便逛逛,结果就迷路了,我的错。”
“当然是先生的错。该回家了,不然入夜后的暴雨会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艾杏佛翻出眼白,并不想在这种令人无奈的小事上浪费时间,便立刻招呼上尘灰出城回村。
回到正房,尘灰和艾杏佛连灯都没点,就各回房间睡觉,毕竟刚在城里解决完晚饭,如今这个年代又没有多少家庭娱乐项目,暴雨天也没有星星可看,总不能讲故事吧?
以尘灰对这鬼地方的了解,乱说话绝对会捅大娄子的。
万幸尘灰有独属于自己的娱乐项目。睁开眼睛的尘灰紧握拳头,近乎能够确认他的黑血会在梦中恢复,又或者说,这方世界会恢复他的力量。
不过他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上一次他去沭水城,结果才走到旅店梦就醒了,白走了一路。
“希望这次在时间上来得及。”
尘灰并不打算走正门,提卡兹推开窗户并单手翻窗,然后迅速关上,免得起床时发现自己被淋成了落汤羽。
驰道被大雪覆盖,天地一白。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此前的晴空万里,此刻的天空乌云密布,茫茫的雪花飘然徜徉,灰暗的大地愈发阴戾。
厚实的积雪吞没双膝,可能是冻伤的缘故,尘灰踏足积雪的声音听不真切,理应还有其它的声音,但此时皆被大雪吞没。
哈气,但没有水汽冒出,尘灰停在水城门前,半拱形的城门已然坍塌,枯树上有烧焦的痕迹,就如同僵死万年的雷击木。
数十米高的冰山拔地而起,直击苍穹,城墙被它截断,靠近它的边缘包裹着冰块。
“就像防腐师(冰翼魔魔王)战斗后的废土。”尘灰点评,随即迈入城中。
青砖雕花,白卵灰瓦,恍然间,耳畔响起柔和的细雨声。
坚冰包裹,晶莹的泪水潜藏残城的哀叹,眨一眨眼,入目是平静的死寂。
尘灰捏了把脸,难以言喻的悲伤莫名爬上脊梁,只是一道道冰棱,他居然会觉得内里蕴藏着情绪。
“这里会变成这样吗?至少也该是废墟吧?”
美好的事物被破坏会感到悲伤,而一尘不染的舞台只会使人脊背发凉。
有人封存了沭水城。尘灰紧扯衣领。
雪夜遮挡了视野,附近有什么在窥视。
深深地呼吸着,提卡兹向城中央移动:西关大街,枯树檐霜;狭长天道,冰帘阻路;巷边肉铺,大门紧闭;食廊街坊,还有菜,能当口味独特的冰棍吃;中心寺院……
已经没有中心寺院了,只是一座天坑罢了。
天坑中填有不冻的湖水,湖水静静流淌,可坑中的积水怎么可能流淌,理应是一滩死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就像把长江大河的一部分截下来,拼到这里一样。”尘灰凝望着远处,雪花遮挡着视野,让他看不到对岸,“坑底下可能有地下暗河?”
“那你下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提卡兹仅一秒拔出匕首,转身刺向来者的面门。
神子提前抬手掐住刀刃,高温钢片整个冻住。
嗡!
一瞬间的嘶鸣后,巨量冲击波自手炮的枪口尖啸!漫天雪花碎裂,一条街道的坚冰布满裂纹,冰块飞溅上天空——是清脆的颤音。
神子毫发无损,“厉害。”她这样说,然后一脚将尘灰踹进湖水,如同踢开路中央挡路的石子。
“记得带二哥离开。”神子开口,夹杂着嘈杂的异响。
提卡兹跌进不冻的水流,熟悉的灼热撕扯他的身躯,飞速流失的体力,不再活动的四肢,他竭力张大嘴巴,耳鸣声愈演愈烈。
先是心跳,他猛然意识到他应该有心跳,然后是知觉,寒冷透过军装舔拭他的骨血,黑暗攀上视线的边界,他看到黑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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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最后他应该——我应该会呼吸。
沉默地盯着天花板上的房梁,尘灰抬手看着腕表,凌晨三点四十六分。劫余后生般靠在墙上,无穷的庆幸缓缓涌上脑海。
他回来了,名为“尘灰”的活人,而不是其它的什么东西。
尘灰突然理解昨晚“艾杏佛”见到他为什么要满脸惊恐地逃跑了,众魂知道昨晚没被暴雨淋过的他到底变成了什么鬼东西。
指不定就是一只身体组织外翻的,全身肉块胡乱拼凑活像抽象派代表画作的,走起路来非线性移动四处瞬移的深度污染坍缩体。
念及此处,尘灰只能勉强扯起微笑,内心平静地接受自己差点领盒饭的现实。
还能怎么办呢?村子里闹过“逃跑的羽兽使驮兽暴走,暴走的驮兽使羽兽逃跑”的因果循环事件;半夜树林定期刷新“真假艾杏佛”特别活动;城里“施行戒严在决定戒严之前”当场时间线错乱。
相比之下,神子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奉公执法,梦中世界实际上跟他妈乌萨斯利刃团建一样遍地国度污染都算是好消息,是可以接受的了。
最起码邪魔在尘灰这位卡兹戴尔中尉的认知范畴,神子也不会突然出现并敲他房门。
“入乡随俗吧,现在不管再发生什么破事,我都不会再惊讶了,再大惊小怪我就用鼻孔吃五香萝卜头。”
尘灰对众魂发誓,打算再躺下眯一会儿。
“欸?窗户外面怎么发亮了?”尘灰视线瞥向窗外,一道橙黄的光点打在窗户纸上。
似曾相识的一幕唤起“美好”的回忆,算算时间,也到了“艾杏佛”来树林里偷窥的时候了,那外面的亮光是何物,不言而喻。
尘灰果断推开窗户,现在他十分正常,“艾杏佛”看到他总不会再逃跑了吧?
屋外风雨暂歇,空气清新,双月露出新牙,点点星芒在云间忽隐忽现,除了村子方向火光冲天之外,一切是那么的恬静美好。
“我收回上上句不自量力的戏言。”
提卡兹关上窗户,冷静地穿好鞋袜,不太冷静地踢开房门,慌乱十足地厉声大喊:“艾杏佛!别他妈睡了,村子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