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燕 作品

第202章 武帝设局,浊笔求生。

第202章武帝设局,浊笔求生。

更鼓声从神虎门传来时,尚书令看见武帝正用匕首挑开漆盒封泥,盒内黄绫衬底上,赫然摆着并州八百里加急的旱灾奏疏,刺史杜预的血指印在"易子而食"四字上结成紫痂。

"茂先(张华字)可知此物?"司马炎指尖抚过奏疏裂痕——那是信使策马狂奔时被箭矢擦过的痕迹,"去岁关中蝗灾,太子批复'可令蝗虫赴洛水自尽',这次时间如此紧迫,只怕连这样的批复也写不出来..."

贾允突然出列,俯身司马炎耳畔:"陛下!太子近日精研《盐铁论》,不如..."

"贾公闾(贾充字)!"卫瓘猛然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政敌,"当年武帝考校齐王(司马攸)治国策时,您可是力主'储君当以仁德为本'!"

殿内霎时死寂。二十年前的旧伤被血淋淋撕开——彼时司马炎在司马攸与司马衷间摇摆,正是贾允献上"太子不慧,方显陛下圣明"的毒计,才保住痴儿储位。

司马炎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好!好!诸卿都是忠臣!"他抓起朱笔在奏疏疾书,墨迹如刀:"着太子即刻批复,如此东宫无人,他又问得何人?"

卫瓘不觉醉眼又甚:“陛下英明!”

贾允却是又阴笑:“老匹夫必不得好死。”

杨济的剑又抽出来,杨峻又按下:“让他多看几颗人头就老实了。”

当鎏金木匣被九道铜锁封缄时,东宫属官们正在麟德殿饮下第三轮桑落酒。太子舍人杜锡举着夜光杯的手忽然一颤,葡萄美酒泼洒在孔雀纹锦垫上——他听见了铁链拖地的声响。

"诸君尽兴。"中书监荀勖笑着击掌,十二名龟兹舞姬旋入殿中,足踝金铃盖过了殿外甲胄碰撞声。年过五旬的太子洗马江统佯装醉倒,眯眼瞥见殿门已被羽林卫暗封。

更漏指向丑时,荀勖突然摔杯。舞姬们尖叫着被拖出殿外,三百羽林卫持戟涌入,寒光映得满殿错金博山炉失色。

"陛下口谕——"荀勖展开黄绢,每个字都像浸过冰水,"东宫诸官侍宴有功,赐宿麟德殿!"

江统的指甲掐进掌心。他看见杜锡试图冲向殿门,却被两柄长戟交叉拦住。远处传来宣室殿方向沉闷的宫门落锁声,恍若巨兽合齿,任谁也出不去了。

卫瓘看着司马炎如此大动静,不觉背后直冒冷汗,转头东宫方向,直念阿弥陀佛。

寅时的梆子声惊醒了东宫承香殿的贾南风。她掀开蜀锦幔帐时,瞥见铜镜中自己狰狞的面容——右颊那块青斑在烛光下像只垂死的蛾子。

"娘娘!"贴身侍女阿萝跌进来,发髻散乱如疯妇,"陛下把东宫属官全扣在麟德殿,刚派人给太子送了封金匣..."

贾南风赤脚踩过满地碎瓷,九鸾金步摇在昏暗中划出凌乱金光。推开北窗时,她看见太子司马衷抱着金匣在庭院乱转,杏黄蟒袍拖在泥水里犹不自知。

"蠢货!"她抓起妆台犀角梳掷去。梳子擦过司马衷耳际,钉在银杏树干上,震落簌簌黄叶。

司马衷吓得跌坐在地,金匣滚落露出奏疏一角。贾南风夺过细看,脸色愈发青白——这哪里是奏疏,分明是催命符!并州十二郡蝗旱交加,要太子定夺是否开常平仓赈灾,稍有不慎便是动摇国本之罪!

此乃尚书疑案,他一个顽痴之儿又如何批复的了?

贾南风不觉恼怒:“唤张泓来!”

卯时初刻,张泓跪在嘉福殿的青砖地上。这位从七品给事中官袍布满皱褶,眼底却闪着鹰隼般的光——昨夜他翻遍《晋律》终于找到漏洞:太子有权征召七品以下属官议政!

"引《盐铁论》证平准法?"贾南风攥着代拟奏答冷笑,"用桑弘羊旧例,你是嫌太子死得不够快?"突然将帛书掷入火盆,烈焰吞噬了"调均输以济万民"的字句。

张泓从容叩首:"娘娘圣明。当年卫瓘献《平籴策》推行常平仓,反被斥为'效莽卓故伎'。臣请以童言答天问——"他拾起一片银杏叶,"就说太子见落叶而忧民饥寒。"

贾南风瞳孔骤缩。她想起泰始八年那个雪夜,卫瓘在太极殿长跪三时辰,只为谏言广设常平仓。彼时武帝抚掌大笑:"卫公欲收天下民心耶?"

殿外忽传鸡鸣。司马衷抱着撕破的奏疏缩在墙角,嘴里嘟囔着:"开仓...开仓就有粥喝..."一片银杏叶飘落绢帛,盖住"常平仓"三字,恍若天意。东宫崇文殿的青铜獬豸香炉突然倾倒,半炉沉香灰泼在织金波斯毯上,烧出一片焦黑。太子司马衷赤脚踩过灰烬,杏黄蟒袍后摆拖出一道蜿蜒的污痕,宛如巨蟒蜕下的腐皮。

"殿下!陛下遣中使至——"

宦官尖利的通报声刺破寂静。司马衷怀中的金匣应声坠地,九道铜锁撞在青石砖上迸出火星。黄门侍郎展开明黄诏书时,瞥见太子十指正死死抠着《孝经》竹简,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着太子司马衷即刻批答并州旱灾奏疏,午时前复命。"

诏书末句的朱砂印如血盆大口张开。司马衷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抓起奏疏便往殿后狂奔,腰间玉带钩刮落十二旒冕冠,珍珠噼里啪啦滚入排水石渠。

贾南风是在西偏殿的椒墙夹层里找到太子的。三年前她用金簪刺死的宫人,骸骨就封在这堵以花椒和泥涂砌的暖墙内。此刻司马衷蜷缩在尸骸旁,奏疏被他揉成团塞进嘴里,绢帛上的墨迹在唾液浸泡下洇出诡异的青黑色。

"吐出来!"贾南风劈手夺过湿漉漉的奏疏,丹蔻染血的指甲划过太子惨白的脸,"你若是咽了这催命符,明日太极殿上坐的便是清河王司马遐!"

司马衷突然抽搐着指向墙角。在积满蛛网的暗格里,赫然摆着去岁未焚尽的《东宫讲筵录》,其上记载着太傅卫瓘的批注:"太子问'井田制可复否',臣答'今当效汉武平准法'"——正是张泓拟策时引用的典故。

"好个借刀杀人!"贾南风撕碎书卷,陈年墨香混着尸臭在密室弥漫。她忽然掐住太子下巴,獠牙般的金护甲刺入皮肉:"听着,午时前写不出批答,我就把你塞进这堵墙陪葬!"

嘉福殿的冰裂纹瓷瓶被砸碎第七个时,张泓终于展开奏疏。并州刺史杜预的字迹力透纸背:"并州十二郡大旱,野有饿殍,请开常平仓..."

"不能开!"贾南风突然抢过奏疏,"去岁关中开仓赈灾,三十万流民涌入洛阳,陛下杖毙了太仓令!"

张泓凝视着窗棂透进的光斑,想起泰始四年那个雪夜。彼时他初入东宫,亲见武帝为常平仓选址大发雷霆:"卫瓘建议设在敖仓,分明是想把控漕运!"

"娘娘请看此处。"张泓指尖点在"常平仓"三字上,"陛下月前刚将敖仓守将换成贾模将军(贾允侄),若太子主张开仓..."泓摇首道:“太子平常不学,殿中呆不住一时,只心在蛐蛐上,此为圣上所深知,陛下也曾多次督促,如今答诏却是多引古义,博学多闻,陛下圣明,如何一眼看不透?一或查究,必然水落石出,到时,属稿吏当然被谴,恐太子亦不能安位了。”贾南风不由大惊道:“这却如何是好?‘泓答道:”不如就按太子所学,直率陈词,此皆符合太子平常,如此这样,免得陛下动疑。“贾妃乃转惊为喜,温言与语道:”烦公为我善复,他日当与共富贵。“张泓不由点头,噗通跪倒谢恩,毕,方以太子口吻写就一篇批复,又恐字迹露了马脚,令太子又誉抄一遍。太子衷勉强录成,再由泓复阅。

贾南风看着司马衷抄录,瞳孔骤然收缩,她突然明白这场考验的真正杀机——无论太子如何作答,都将卷入卫氏与贾氏的权斗漩涡!

她不由露出狞笑:“原来卫瓘废储之心由来已久!”

午时的日晷针影即将触及危字刻度时,司马衷的狼毫笔第三次折断。张泓握着他的手在绢帛上书写,发现太子掌心全是溃烂的汗疹。

"见宫槐叶落...心忧百姓无薪..."司马衷机械地重复着,墨汁在"槐"字上晕成黑斑。贾南风突然夺笔添上一句:"可令贫民拾宫苑落叶为炊",金丝护甲刮破绢帛,裂痕正好截断"常平仓"三字。

"不可!"张泓急得忘了尊卑,"并州距洛阳八百里,宫苑落叶..."

未时三刻的斜阳将太极殿蟠龙柱拉出鬼魅般的长影。张泓跪在丹墀下,听见自己的心跳与更漏声渐渐重合。武帝的赤舄停在他眼前时,一缕血丝正顺着龙袍下摆蜿蜒。

"张给事。"司马炎的声音像是从九霄云外传来,"只是这'见落叶知秋'的典故,出自《淮南子》还是《吕氏春秋》?"

"回陛下..."张泓额头触地,"是太子见宫槐叶落,脱口而出的赤子之言。"

卫瓘跪伏在冰凉的青金石地砖上,看着太子批答的绢帛如烙铁般灼烧。那只碧眼青蝇仍黏在"拾落叶为炊"的墨渍上,翅翼颤动间折射出诡异幽光——二十年前曹丕御用的警笔蝇,此刻成了催命符。

他本就没醉,然这时候,他却又醒了,比醒着的时候更醒了。

“卫司空,你且当堂读上一读。”司马炎含泪的双眼却带笑意:“让群臣皆都辨别一下。”

卫瓘起身,醉意似有非有,却是断断续续的读了一遍。

"卫司空以为太子批复如何?"

武帝司马炎的声音从九重玉阶飘下,裹着五石散的药香。卫瓘抬头望去,玄色龙袍下枯瘦的手指正摩挲着碧玉蝉——那是司马衷抓周时自己进献的祥瑞,此刻却像毒虫蛰在心头。

话音未落,治书侍御史庾纯突然出列,象笏直指卫瓘鼻尖:"司空当年醉抚御榻,今日又讽太子愚钝,莫非想效霍光故事?"

殿内哗然。卫瓘后颈冷汗浸透绯色官服,恍惚见贾允在群臣中冷笑——泰始六年洛水浮尸案的血腥气,突然漫过二十年光阴扑面而来。

记忆如刀劈开迷雾。永平元年那个雨夜,卫瓘长子卫密尸首从洛水捞出时,怀中那封未写完的奏疏:"贾允外示忠勤,内怀奸诈..."字迹被河水泡得模糊,唯"东宫危矣"四字如血刺目。彼时贾南风刚被立为太子妃,武帝掷碎玉如意怒喝:"卫卿是要离间天家骨肉?"

"司空大人!"中书监荀勖的冷笑将卫瓘拽回现实,"您当年献《平籴策》遭陛下训斥,莫不是怀恨在心?"

卫瓘浑身剧震。泰始八年那场朝会如在眼前:自己力谏广设常平仓,武帝却当众掷回奏疏,朱批"王莽遗风"四字烧穿竹简。此刻荀勖手中竟晃着当年那份奏疏,焦黄裂痕间渗出陈年墨臭。

"老臣..."卫瓘喉头腥甜,瞥见司马衷正在龙椅旁傻笑,杏黄蟒袍沾满糕点碎屑。贾南风隐在蟠龙柱后,金护甲有节奏地叩击柱面——每一声都似催魂鼓点。

“卫司空乃是忠臣,今醉之时偶有此举,确非其心。”

堂上大臣,忠心为国者,却都不愿就此看着卫瓘殒命。

司马炎嘴角微微一扬:“卫司空虽有毁言,朕念其忠心,今日醉宴,倒也无妨,朕见太子长进,心中无比喜悦。”

一边看着卫瓘,一边袖扫群臣:“各位爱卿,且莫纠缠与卫司空。”

嗯,他却为卫瓘求起了情,竟说的卫瓘无地自容。

退朝钟声里,卫瓘踉跄出殿。绯色官袍途遇秋风,片片朱砂染就的獬豸纹随风而逝。转角处忽见张泓垂首而立,手中捧着那卷染血的太子批答:"司空可知,这'拾落叶'三字的胭脂痕..."

话未说完,贾南风的轿辇已至。张泓迅速将绢帛塞入袖中,俯身时低语如刃:"邙山齐王问卫公,当年玉蝉可还鸣响?"

卫瓘如遭雷击。暮色中,他望向邙山方向——那些新起的坟冢里,埋着已故的齐王司马攸。

“贾南风岂能饶了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