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如今练就了一手画斑的技艺,每日用?上半盏茶时?间,先将白皙娇艳的小脸抹成营养不?良的蜡黄色,再左脸十颗右脸十五颗,活脱脱一位远看灵秀、近看辣眼的小小少年。
沈珂也同母亲王氏提了做饭一事?,王氏得知是宋吟垫付的药钱,只让她?来?家中?白吃白喝。
宋吟却道自己正长身体,吃得多,寻常人家负担不起。兄长倒是有些闲钱,奈何出了远门,看顾不?过?来?,竟将她?这个小弟生生饿瘦了。说罢,还?亮出骨架纤细的手腕。
王氏身为母亲,见她?与沈珂年岁相近,听言心疼得直掉眼泪。推搡过后,收下了菜钱,承诺按照一日三餐、顿顿有肉的规格做与她?。
宋吟胃口不?大,未免被识破,装作挑食,“不?爱吃的”都进了沈珂肚里。
既不?必为粮食发愁,王氏也无需卖命似的做活,身子不?见好转,亦不?见恶化。
沈珂感?念恩情,一散学便进魏家挑水劈柴,宋吟得了闲,将话?本多次润色,终于择出最满意的一版。
她?先去了汴州城中?的松山书坊,据说是县令大人女婿的产业,名头极盛。
见宋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掌柜的目露轻视,但?她?挑了暑气最盛的时?辰,书坊客人寥寥,既闲着,便随意地翻看两下。
嚯——
掌柜的眉心微挑,很快恢复如常,而后故意板正了脸,装作兴趣缺缺。实则,翻页的速度愈来?愈慢,分明是在悠然回味。
宋吟看破不?说破,琢磨着一会儿如何抬价,却见掌柜的翻完最后一页,抿了抿唇,露出略表嫌弃的神情。
果然,他摇摇头,眼睛瞟向天上:“你?这所谓的空间系统种田文?,闻所未闻,不?收。”
“……”
那?你?方才?瞧的那?么认真。
宋吟也不?强求,客气道过?谢,拿回手稿,作势要离开。
“等等。”掌柜的急忙唤住她?,摆出进门以后的第?一个和蔼面色,“你?年纪不?大,笔力尚浅,但?我们松山书坊向来?爱惜文?人。这样吧,二八分成,风险呢我们替你?担了。”
“你?二我八”
掌柜的:“你?二我八。”
宋吟皮笑肉不?笑:“想的美。”
说罢大摇大摆出了松山书坊,相看下一家去了。直至脚底板发疼,怕是被皂靴磨出了水泡,她?方无精打采地回到魏宅。
今日拢共问了五家,因着宋吟所著不?是时?兴的题材,虽有新意,却更加担忧会不?卖座。倒有一间小书肆喜欢,可惜经营不?善,东家预备卖掉铺子回乡养老。
正发愁着,隔壁飘出了饭菜香气,是王氏在准备晚膳。
宋吟精神大振,放下书稿,唤卖力劈柴的沈珂一道回家。她?笑道:“你?不?必夜夜都来?,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沈珂腼腆地挠了挠头:“可我只会这个。”
“瞎说。”
宋吟读过?他的文?章,虽不?懂古代科举的选拔标准,却从清秀字迹中?觉出了文?雅的风骨。若非出身贫寒,应当能与他死去的爹一般,做个远近闻名的才?子。
她?忽而心生一计——
若是自己盘下那?间小书肆,管事?与账房皆有现成的,还?不?必处处受气。到时?候再雇沈珂与他的同窗抄书,也算一桩美事?。
对于置办铺子,宋吟已有充足的经验。
翌日,雇一面容粗旷的男子,去和东家谈价。
男子自称养了位外室,想瞒着家中?妻子赠些钱财。为掩人耳目,干脆送间铺子,将地契挂在外室幼弟的名下。
而宋吟,便担任了幼弟的角色。
东家年事?已高,也嫌不?得买家腌臜,加之对方生得人高马大,瞧着不?好糊弄,当下便谈妥了。
拿到地契,宋吟寻了木匠重新做门匾,一边琢磨着制成后挑定吉日,热热闹闹地开张,争取将名头一炮打响。
夜里,照例在沈家用?膳。
宋吟状似不?经意地问:“沈兄,你?在学堂可有字迹端正又有意补贴家用?的同窗我近来?在书肆做工,专门誊抄话?本,听东家念叨说缺些人手。”
“当真”沈珂眼睛亮闪闪的,似是讶异百无一用?的书生竟还?能靠这种门路谋生,当即腆着脸自荐,“你?看我行吗”
“行啊,我明日便带书稿回来?。”
见儿子久违地露出稚气笑容,王氏忍了忍泪,深觉遇见魏小弟以后,清苦的日子竟有了盼头。
不?过?,王氏看向两家之间的院墙,冷不?丁地问:“你?兄长还?未回来?”
不?会死了吧。
宋吟在王氏面上品出这层意思,眉心跳了跳,思忖着该如何演下去。
许是错将她?的怔愣当作伤心,王氏懊恼不?已,笨拙地宽慰道:“他们做镖师的走南闯北,出去一年半载都是常事?,且耐心等等,莫慌。”
“……嗯。”
接下来?几日,宋吟“惆怅”地将自己关在屋里。沈珂忧心,同母亲商议过?后,提了食盒去敲门。
她?刻意抹白了唇,在眼下涂上黑青,顶着一张形似恶鬼的脸与沈珂搭话?。
“你?还?好吧”沈珂无措地摸摸鼻子,不?知如何安慰,僵硬地说,“有你?爱吃的糯米鸡。”
宋吟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一把接过?,顺势编起故事?:“我兄长应该是死了。”
沈珂倒吸一口气。
“我在他房中?发现了书信,还?压了两块金条,说可惜等不?到亲眼见我娶妻成家的那?日。”宋吟揩了揩不?存在的泪,“以后我便是孤儿了。”
“魏川。”
宋吟愣了愣神,忆起是自己的化名,下意识端正坐姿:“到!”
沈珂握拳轻碰她?的肩,语带郑重:“从今日起,我做你?哥哥,你?便是我弟弟。”
大病一场,卫辞清减许多。
从前他亦是寡言少语的性子,却有倨傲、有嘲弄,偶尔露出不?含温度的笑。
遇见宋吟以后,积年霜冻渐而融化,愈发地鲜活。可一切随着她?的逝去,被尘封进了冰冷的地底。
卫辞立了碑,亡妻宋吟,就在卫氏祖坟里,将来?他死了还?能埋在一处。
丧事?落成,他带上灵位和骨灰,马不?停蹄地去往隋扬。
众多丫鬟里,属香茗伺候她?的时?间最长,卫辞钦点了香茗随行。一日里,至少有三回将人唤至跟前,重复地说些关于宋吟的事?。
什么都行,与她?有关便好。
甚至,听闻宋吟某日多吃了半碗甜羹,卫辞唇角扬起细微弧度,似是能想象出她?餍足的可爱神情。
侍卫们见了,愈发忧心。
幸而,因着要查宋吟的身世,卫辞暂且保持着活气儿。若不?细看他涣散的眼神,依然是贵气逼人的俊俏公子。
入了隋扬,先去官府调了十六年前的卷宗,暗卫同时?搜查丢失过?女儿的人家。如此忙碌几日,拟定出一张名单。
云家、郑家、宋家、慕家……
卫辞逐一递了拜帖,却未径直交予双亲,而是呈给长兄长姐之辈,以免骤然闻见死讯,会将人击垮。
他如今最懂那?是何种滋味。
轮到慕家,陆二郎携夫人前来?。
慕雪柔低垂着头,轻扯夫君衣袖,略带拘谨地跟在后面。陆二郎于袖中?安抚地拍拍妻子,迎上卫辞刻意放得柔和,却依旧不?怒自威的眼。
卫辞并未亮明身份,也未提前表明来?意,遂免了见礼,示意客人落座。
陆二郎借着饮茶快速打量一瞬,见少年生得眉目清隽,着一身素白缟衣,反衬托出久居高位的淡漠气度,而左右官差俱是毕恭毕敬,非富即贵。
“陆公子,陆夫人。”
方启唇,熟悉的腥甜涌上喉头,卫辞顿了顿,不?甚在意地用?巾帕擦去血渍,开门见山道,“十四?年前,慕家可丢失过?一个女童”
闻言,慕雪柔倏然仰起脸,惊诧地攥住身侧的夫君。
恰好让卫辞看清眼前与宋吟有些许相似的容貌,一切不?言而喻。
他紧了紧咬肌,收回目光。如今瞧见故人影子,对自己而言已是一种残忍。
陆二郎极快反应过?来?,看向卫辞手边的牌位,谨慎问道:“公子与雪音妹妹是何关系”
“她?是我的妻子。”卫辞极轻地说。
慕雪柔尚处于震惊之中?,脱口而出:“可我分明不?久前才?瞧见过?她?。”
“世间相像的人何其多。”陆二郎柔声为妻子分析,“妹妹既是这位公子的发妻,想来?生前过?得不?错,至于那?位姑娘,应当只是巧合。”
“那?位姑娘”卫辞压了压眉尾,不?动声色地问。
妻子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秀丽小脸吓得煞白,陆二郎只能代为答话?,说道:“我二人原想寻到那?位姑娘问一问,谁知,翻遍了隋扬也找不?见她?了。”
他心中?疑虑陡升,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怀着一丝希冀,试探地问:“可是身量较令夫人低一些,眼睛大而明亮,揉杂了南北两地的口音……”
怎么会呢,宋吟分明死在了大火中?,她?既不?曾学过?凫水,又无武功傍身。
卫辞自嘲地笑笑,音量愈渐低不?可闻。
“公子如何知道。”慕雪柔讶然,感?伤的泪被一时?逼退,挂在眼睫,她?无措地看向夫君,“怎么回事?呀,我妹妹到底还?活着吗,为何出现了两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