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江远寒当然会用筷子,但织月鲛并不会。

这种生疏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视线模糊得过分,也为这简单的动作增加了难度。

而且李凝渊居然还真的会做饭……这一点江远寒完全没有想到。而且做得还不错,很好吃。银光鲟的刺化进汤汁里,只有炖得软烂滑嫩的鱼肉,调料加的不多,很清淡,食材原本的味道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们仙人什么都得会吗?”江远寒按照这个身份,好奇地问了一句。

“……爱好。”

大千世界之中,修道人有些爱好是很常见的。譬如有些人好酒、有些人好茶,有些人好战好斗,或是喜欢游戏人间,隐匿红尘,这么来想,冲夷仙君喜欢做饭虽然令人诧异,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他点了点头,筷子夹住鱼肉,为了适应这个视线和身体而吃得很慢。白衣道人就在一旁注视着他,过了片刻,江远寒忽然被他按住了手,把筷子从手里抽了出去。

织月鲛的视线随之移动,但因为眼神不好,又一转眼就看不到对方拿到哪儿去了。

江远寒刚要开口控诉,就被抓着手,换上了一个玉制的汤匙。

“用这个,更轻松点。”对方说。

江远寒陡然有一种对方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一样的感觉。

事实上,李凝渊还真的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了。他给眼前的小鱼换上汤匙之后,听到门口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盛问春一身赤色劲装,长发被鲜红发带束起,发带末尾垂落下来,随着发丝垂过了腰。她俯身拱手,低头行礼:“见过师尊。”

李凝渊应了一声。

盛问春悄悄看了一眼师尊,又看了一眼趴在水月池边慢慢吃东西的织月鲛,眼尖地发现盛着这条银光鲟的器皿是一件十八重禁制的红翡游龙汤盅。

……这种名贵的东西,比织月鲛本身的价值都要差不多了吧?师尊将这些灵物都视作平等的生灵来对待,比对蓬莱上院的其他仙君可能还要更爱惜尊重些。

江远寒专心吃东西,没太分心去看来的这个小姑娘,但他不看别人,盛问春的视线却总是在他身上转来转去。

江远寒有点烦了,擡眼朝这个火红的人影方向看了看,鱼尾微动,荡开水波游了过去,离红衣小姑娘挨得很近,擡头笑眯眯地问:“想看我就大方一点,偷窥可不好。”

李凝渊默不作声地扫了盛问春一眼。

顾琅早就跑了,前来试探的盛问春也体会到了方才师弟的感受,头皮发炸地后退半步,在师尊的眼皮子底下恭恭敬敬地道:“小……小师叔说笑了。弟子不敢。”

她这么叫依旧是试探,叫完发现师尊没有阻拦,心里哐当凉了半截。

江远寒是什么人,他的岁数和见识,从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就能听出对方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但他也不恼,而是懒洋洋地答应下来:“我知道我长得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要克制住自己就行了,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盛问春怔了一下,旋即脸颊发红,一半是让里面的戏谑味道给逗得,一半是气恼,结果她擡眼刚想怼回去,就被织月鲛闪闪发光的美貌把嘴里的词汇给撞回去了。

就在红衣小姑娘呆滞之时,一旁的冲夷仙君终于开口。

“见过顾琅了吗?”

盛问春猛地回神,低头道:“见过了。”

“心术不正,即便修为有成,也只是为苍生徒造负担。”李凝渊淡淡地道,“你回去需好好督促。”

“是。”

“还有……”李凝渊屈指敲了敲膝边的玉石池沿,吃了人家嘴短的鲛人立即摆动游了过去,湿漉漉的手心抓住了雪白的袖子,小声叫了句“师兄”。

“……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了,就多加管束师弟们。”李凝渊续上前半句话,“不要让他们吓到你们小师叔。”

盛问春叹了口气,不敢不从:“是。”

随着盛问春的离开,外面的桃花树似乎又被风吹落了残瓣,风向改换,一些花瓣散乱地拂进玄府里来,散进长屏风的边缘,香气幽然。

扫地的道童们已经去玩了,庭中无人看管。只有眼前的冲夷仙君陪着他,跟他讲入门的道法。

江远寒解决了灵物的吃饭问题,被织月鲛的昼伏夜出的习性闹得头晕。对方的声音平和清雅,低低地印进心里。他越听越困,逐渐地压着李凝渊的衣摆睡着了。

白衫的衣摆被弄湿了,润泽的水光浸透过去。鲛人银蓝色的长发柔软地披在脊背上,身上的纱衣出水后就是干燥的,若隐若现地笼罩住了肩膀的线条。

李凝渊的讲道声停住了,他看了对方片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着对方当面睡觉,却一点责怪的心思都没有。

倘若是他的弟子闻道而眠,他必然会以为此子不堪大用。但眼下情况,他却全然没有这种感受,只觉得灵物入道不易,学了多少算多少。

这种宠惯的念头出现的实在太奇怪了,就像是……

李凝渊没能想下去,他暂时将此事归类于合眼缘,还没有想到更深、更不可捉摸的境地。

他伸出手,想要将被压住的衣摆抽出来,但并不想吵醒对方。结果被压着的衣衫没有收回,反而又被小鲛人抱住了胳膊,睡得更舒服了。

李凝渊的体温跟小师叔差不多。江远寒迷迷茫茫地感受着这股触感,之前收拾好的心情都慢慢地显现了出来,他的脸颊隔着一层衣衫,贴在对方的手臂上。

李凝渊听到对方喃喃的低语,像是梦到了谁。

他并没有窥探梦境的想法,却因为距离的原因,不可避免地听到织月鲛悦耳的嗓音,在睡梦中低微而沙哑的轻唤。

“……小师叔……”

李凝渊的心口像是被什么重物猛然敲击了一下,他倏地擡起眼,看着对方沉眠的面容。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股极其强烈的、想要冒犯对方的念头,几乎像是魔念一般地一闪而过。

李凝渊闭上眼,平稳绵长的气息轮转了几轮,稳定到心静无尘之后,思考了片刻,将这迹象暂且归类于灵物蛊惑……以及他的凡心微动。

冲夷仙君修的是太初之道,道心所求,偏向于殊途同归、返璞归真。将一切的变化还原到比混沌更原始的初始状态,即是太初。在他心中,所思所念所感,只求明心见性,不违本心,便可以登临仙途,与道长存。

所以他并不忌讳动凡心,只忌讳扭曲自己的心性。

李凝渊沉思了片刻,将拂尘放在了一旁,空闲出的一只手按住了心口,细细地体会了一番方才的感受——但无论如何说,他与对方只见了一面,即便有凡心微动,也是被这种天真与美丽所蛊惑,并不深刻。

但冲夷仙君顺应本心,一点儿也没有寻常仙门正宗修士的扭捏矜傲,而是随手施法,在周围布置了一个静音结界,然后把小鲛人抱了起来,让他睡在了膝上。

既然有宠惯着他的念头,那就不必克制,普天之下,也没有什么能让他竭力克制的理由。

别人的怀中,自然要比坚硬的池沿更加舒适。江远寒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待遇已经升级了,他在微风和散进来的淡淡花香之间沉眠,秘术蕴养着元神,在这具身体里好好地休息了一下。

等到他再睁眼的时候,玄府外已经是一轮明月。

模糊的月光与模糊的灯烛光辉交相辉映,像是将眼前的世界分割成两半。江远寒揉了揉眉心,起身时才发觉触感不对,他浸在水里的尾巴尖都跟着愣住了。

他慢慢地擡起头,虽然看不到李凝渊的模样,但气势很足:“……你。”

“我。”对方沉静如冰。

“你……你不对劲。”

李凝渊静静地看着他,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而是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你睡着后,很不老实。”

江远寒怔了一下,心说不会吧,难道是自己往人家怀里扑,非得这样才睡得安稳吗?

他这么一想,又觉得以自己的睡眠习惯,之前让小师叔惯坏了,也不是不可能,顿时心虚了起来,跟对方拉开了距离。

怎么能这样呢,他可是有道侣的人。江远寒暗中反省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就不会把我放进池子里么,又不会淹死。”

“我辈修道之士,不忍粗鲁待人。”

“……那你在虞城的那一剑,难道是以礼相待?”

李凝渊皱了下眉:“邪修残害生灵,不可以与‘人’相谈并论。”

这里的“人”,并不是指人族,而是一个更广泛意义上的人。妖魔化形皆拟为人形,这里的人的概念,更多是指万物之灵、万物有灵,向善向道而诞生的“人性”。

江远寒对这句话挺满意的,他不喜欢跟人论道,就扯开了话题,聊起自己之前说的眼睛的问题:“我也不能一直这个样子,师兄你之前说,修炼到神魂凝练,可出窍神游的境界,就可以改变我视物模糊的问题?”

“这是种族特性,但到了神魂凝练的境界,确实可以改善。”

江远寒的元神自然是凝练无比的,但这具身体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也就无法被他的元神所影响。

李凝渊望着他沉吟了一瞬,含蓄地道:“恐怕要相当一段时间,才能改变你的眼睛。”

这里的“相当一段时间”,都已经说得足够内敛了,事实上,织月鲛想要修炼到那个境界,不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

江远寒也明白这一点,但他一向乐观,觉得总会有办法的。除了这个之外,当务之急还有他的走路问题。

这条尾巴……好看是好看,但他不能只生活在这个小池子里,而且按理来说,织月鲛本身也是可以岸上行走的,只不过两人都不知道怎么由尾化腿。

江远寒虽然不知道,但他觉得冲夷仙君应该了解,恰巧李凝渊也是这么想的——难道小鲛人自己还不知道怎么走路吗?

于是在两个人对彼此的错误估计之下,江远寒胆子格外大地开始尝试上岸,他的鱼尾银光烁烁,非常漂亮,从水中暴露在空气里,上面润泽的鳞片就更加炫目,几乎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李凝渊坐在旁边,手里重新转动着那柄白玉拂尘,静静地看着对方脱离池水。

鱼尾中间的弧度很流畅,抵在冷玉般的池边,仿佛真的能在岸上移动……但这种虚幻的假象只持续了几个呼吸,柔软又脆弱的尾巴就微微泛红,鳞片居然被同样细腻的玉给刮花了,带着一点细微的印子。

江远寒还没有感觉到疼痛,就被一道温暖的术法笼罩住了,他顿时失去平衡,被早有准备的李凝渊稳稳接住。

……!有备而来!这绝对是故意的!

李凝渊单手卡在他的腰后,让浑身湿润的小鲛人坐在怀里,伸手凝聚了一片淡如烟尘的灵力,盘旋着触摸上泛红划伤的鳞片。

直到此刻,那股迟钝泛起的疼痛才传递到江远寒的脑海中,但随后就被一阵微冷的气息压制住了,缓慢地修复起来。

他涌到喉间的质问嘲讽也停住了,浑身锋芒毕露的刺才刚刚张开,还没等扎到别人,就又偃旗息鼓地蜷缩起来了。

李凝渊皱着眉,一边修复鳞片一边问:“你一点都不懂化形?”

江远寒:“……”

毕竟我也只是第一天做鱼。

“你这样会伤到鳞片。”

对方的语气很平和,但这种平静又略带责怪的语气,江远寒仿佛从哪里听到过,但细细勘查的时候,却又在脑海里消失无踪,好像这种似是而非的感受只存在他的梦里。

“修道之前,先学化形吧。”李凝渊的手指修复了鳞片,凝聚而来的灵力却没有散去,而是慢慢地蕴养着磨红的鱼尾。

“……知道了。”江远寒像是被对方以师兄的身份教训了一番,情绪不高地回应了一句。

李凝渊擡眼看他,见到对方的眼底有点湿润,不知道是疼还是委屈,或只是鲛人出水后的生理性现象,他擡起手,轻轻地弹了一下对方的眉心:“什么都不会?”

江远寒望着外面模糊的月光,泄气地道:“哪有,会吵架拌嘴,会恃宠而骄,会嘲笑他人,会狂妄自大,还会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没有。”

李凝渊微微怔了一下,还没等回答,就见到小鲛人随手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带到眼前看了半天,眼睫都要戳到他的指尖上了。

过了好半晌,江远寒才确定之前咬到的伤口痊愈了,于是把冲夷仙君的手又放了回去。

他把自己从对方怀里挪出来,跟便宜师兄并排坐着,眼前只有不断蔓延的月光,不断蔓延吹拂而来的庭前淡香。他忽然恍惚了一下,想到倘若身边的人是小师叔,那应该就是人世间最好的事了吧?

小师叔院子里的桂花树,如今独自在望归岛守候春秋,年复一年,香气无人寻觅,而望归之处,终究也等不到归来之人。

江远寒走神了很久,久到身旁的李凝渊轻声唤他都没有听到,直到神思收拢回来,才从对方的手中接过了写着化形之术要领的书籍。

除却书籍之外,李凝渊还探出手,在鲛人轻纱的一角,捡起一颗乳白色的、带着轻微润光的小珍珠,递给了他。

江远寒接过珍珠,听到对方问:“……很伤心吗?”

鲛人落泪成珠,江远寒也是第一次见。

他把小珍珠放进纱衣的内侧衣袋里,想了一下:“有一些。”

“因为什么?”

“……离别。”江远寒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想见的人。”

李凝渊没有多想,以为他说的族群亲人,便道:“修行若有成,天地之大,无穷遨游,谁都可以相见。”

江远寒摇了摇头,低低地道:“怎么样才算修行有成?而修行有成,就能让一切都顺心如意吗?”

李凝渊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想见的那个人,似乎很难见到。”

月光之下,织月鲛转过了头,漂亮通透的眼眸看了过来。他看着冲夷仙君,忽然笑起来。

“对啊,很难见到。他……”江远寒摇了下头,尾巴拨动池水,“不说了,师兄说得对,只要修行有成,总能有一天能见到的。”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笼罩在月色之下,跟此刻的明月清辉融为一体,几乎没有什么分别。

李凝渊看着他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倘若真有凡心微动,未必就愿意让小鲛人见到他口中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