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寒不知道要怎么反驳自己喜欢的不是母狐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爪子,暂且忍住了辩解,只是略带不甘地道:“……我就非得喜欢母的吗?”
“公狐貍?”
江远寒气得咬了他一口。
禅师似乎没有为此而生气,尖尖的牙齿虽然能刺破他的肌肤,但这些伤痕很快就能愈合,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他的精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群魔乱舞当中,偶尔才分出一丝心神跟小狐貍说话。
金色的佛光跟浓郁冲天的鬼气相持,渐成僵持之势,但忘生的道行比想象得还要高深,在双方拉锯的过程当中渐渐占据上风,就在半空中虚浮的莲花光影盛开之时,一道猩红的影子从鬼气的漆黑光柱中冲了出来,猛地扑面。
禅师面无表情地擡起手,手腕上的佛珠光芒映起,如同金色火焰一般烫伤了眼前的猩红影子。随后——这只影子不退反进,抵着渡化的焰火卷起鬼气、从他怀里将小狐貍扯了出来。
江远寒骤然脱离了佛修的怀中,失去了温暖的怀抱,他体内蕴藏的微弱魔气都要被激得炸出来了,但在魔气涌现的前一刹那,这个猩红的鬼影撬开他的嘴,往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滑腻的珠子似的玩意儿从咽喉里顺畅而下,一阵深入骨髓的冰凉从肺腑蔓延而开。
此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一瞬,这只猩红鬼影已经被佛光彻底渡化,魂飞魄散,只不过这似乎并非本体。而江远寒也重新被禅师护在怀里,对方的手按着自己的后脑,似乎有点紧张。
江远寒呛咳了好几下,但被塞进嘴里的珠子似乎已经化掉了,什么都吐不出来。他耳畔全都是凄厉嚎叫的冤魂惨叫,一边咳嗽一边问:“……她们……咳咳……为什么会成为鬼城怨气的源头……”
“你吃了什么?”忘生禅师答非所问。
“我也不知道……”江远寒在他怀里蜷成一团,浑身都被那个冰凉的气息笼罩住了。
“别动,让我看看。”对方的手转而贴到了他软乎乎的小肚子上,狐貍毛绒的大尾巴紧张地勾起来,盖住了禅师的手背。
就在此刻,漫天的鬼气复又强盛起来,四处飞窜游荡的冤魂恶灵嚎叫狂笑。
“和尚,你的心乱了!”、“你分心了!你分心了!”、“秃驴!去死吧……”
漫天都是这样的凶戾叫喊,八方尽是盘旋不歇的鬼气。佛修身上的障眼法早已失效,雪白的僧衣泛出淡淡的法华金光,他周围一片清净祥和的气息,半空之中莲花开放,篆文凌空浮现。
就在鬼气抢占上风,扑面盖来之时,忘生禅师却没有擡头看一眼眼前猖獗张狂的万鬼冲天之景,他的指腹抵在小狐貍的身上,低声道:“别乱想,看着我。”
江远寒的爪子勾着对方的衣襟,勉强地擡眼看着他。
冲荡而来的鬼气掀掉了禅师的斗笠,露出漆黑掺金的长发。对方的眉目之间烙着一道金光隐现的佛印,眉目无波,庄重近乎圣洁。
乌黑的发丝之间,灿金的几缕吹拂得垂落下来,似有若无地滑过小狐貍的耳尖。
江远寒很想努力地看着他,但是他被由内而外散发的寒意吸引了精神,只来得及恍惚地望向对方一眼,意识就沉没进了黑暗之中。
他被喂食了充满怨气的生魂。
这条生魂中的攻击性不强,像是一直被恶鬼们引导利用,可是能形成这样的引导利用,足以说明生魂本身的怨气也强烈至极。
江远寒眼前逐渐模糊,像在黑暗中睡了一觉,才在一片喧闹之声醒来。
他孤零零地站在热闹的街道之中,四周都是摆摊的商贩、买卖物品的铺子,行人如织。
江远寒向四周看了一眼,这些都是人,是活生生的人。这里似乎是……这座城池还没有变为鬼城的模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短短胖胖,很白,是一双小孩子的手。
鬼修总是喜欢搞这种把戏。他不得不进入这个生魂的记忆和梦境之中,这类的难关是江远寒最讨厌的,他不喜欢窥探他人的梦境、更不愿意见到别人的苦难。
他是被迫进入其中,而这条被利用的生魂,也未必想要将自己的故事展现给别人。只是双方都身不由己,无法挣脱。
眼前的人影川流不息,江远寒擡头望去,那股找不到爹爹娘亲的惶恐感,像是从孩子的内心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内心一样。他迈动三四岁孩子尚不稳妥的步伐,在人群之中寻找,追着父母的背影。
但那背影却越来越远。他看着母亲抱着自己的双胞胎弟弟,看着弟弟趴在母亲的肩头冲自己做鬼脸,露出把哥哥丢掉很高兴的表情。
弟弟没有叫娘亲回头。
或许是一时的争宠,或许只是小孩子的心中没有想到这一点。在江远寒意识到这是一对双胞胎兄弟的时候,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他站在密密的人流之中,周围是万家灯火。
但那是别人的万家灯火。
即便是不清楚事情严重性的小孩子,也在这个时候充满未知的恐惧。江远寒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只能看着一切发展,而不能操控,只能看到他被捂住嘴抱走,冲进了跟母亲离开时相反的方向。
这个孩子叫“叶澄”,他的弟弟叫“叶铭”。只不过如今他不叫这个了。
江远寒的视角跟着小叶澄,见到人贩子抱着自己,用手压着自己的后脑,站在一座小楼的侧边矮房子里,跟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吐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可他是男孩儿啊。”鸨母略带嫌弃地道,她伸出手,用手指掰过了叶澄的脸颊,“长得倒是不错,可是长得再不错还能怎么样?那些上面的达官贵人要玩男孩儿,别的地方有得是。我们群玉馆全是可怜可爱的小姑娘,这个……”
“嗐,妈妈,这您就想不通了。”人贩子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评价一件商品般地百般描述他的好。“你也不用把牌挂出去,走个暗娼的门子,这孩子生的这么好,那位大人喜欢,偷偷拿小轿子送进府门里去,说不准咱群玉馆就缺这么一个……”
他后面的话江远寒听不清,也或许是小叶澄拒绝听清。那些话太过于肮脏。
他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弟弟会很高兴——就算是繁华的城池,一家人要养活两个男孩,依旧是很有难度的。倘若只有一个孩子,弟弟一定会受到更好的照料。但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心中有这种精明乃至于残忍的想法,都显得异常可怖。
鸨母似乎被说服了,伸手拍了拍小叶澄的脸,仿佛在论斤称肉一般点评几句,跟人贩子达成了协议。
江远寒盯着鸨母领着自己的这只手,看到从二楼绣房里探头出来的小丫头们,一眼便认出为首的红衣小姑娘就是之前下楼的红衣女子。
她眼神灵动,但化作厉鬼之后,眉目之间只剩下流转的慵懒妩媚,像是一件被精心雕刻的货物。
但男孩子也是货物。至少从今天开始,他们这群小孩子就都是待价而沽的货物,商人把他们雕刻成易卖的模样。
红袄小女孩叫“牡丹”,鸨母对她抱有了很深的期望。她是跟叶澄玩得最好的女孩子。
即便是暗无天日的培养之中,似乎也有一点朦朦胧胧的光照了进来。牡丹的琵琶弹错了一个音,被教习打了手板子,早熟的女孩扎进叶澄的怀里,一边哭一边问他“为什么”。
对啊,为什么。小叶澄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弟弟忍让一点,叶铭就能告诉娘亲他被丢下了。他也不知道娘亲是不是真的养活不起自己,是不是真的找不到自己。
如果真要二选一的抉择出决定,为什么我是被抛下的那个?
这些心声,江远寒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打手板子不是最重的惩罚。那些堪称侮辱的教诲、每一个人都要用心地刻在脑海里,一遍遍洗脑式的教导和培养,鸨母终于把他们培养成了能够赚钱的货物。
而反抗的、拒不配合的,在这个过程中,已经化为封建社会流淌的鲜血,沉积进了时代的阴影之中。
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牡丹。
牡丹表面上妩媚听话,展现出最有资质的一面。但她私下里却不是这样,她想活着,却又无声地反抗。红衣少女悄悄地把自己的糖省给叶澄,拉着叶澄的手小声地问:“妈妈有没有为难你?你今天累不累?”
他们年纪都还太小,还没有到真正面对残忍的年龄。但同伴那些被拖下去的、盖上白布的尸体,已经是一种触目惊心的警醒。
牡丹喜欢叶澄。江远寒旁观者清,能看得明明白白。
少女的心事,就算嘴巴里不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她就是这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光,朦朦胧胧的、说不清道不明,但这道光是被叶澄钻紧在手里的。
只是这种隐蔽的心事无法持续。
牡丹接客的那天晚上,叶澄一个人守在外门边缘,隔着一层密密的珠帘。夜深人静时,客人睡下之后,牡丹从床榻幕帘之间钻出来,蹑手蹑脚地走到了珠帘旁边,她的脸都是苍白的,唇间却充盈了咬红的血色。
她眼圈红红地,不敢穿过珠帘,怕动荡声吵醒了客人,但她心上的少年就在对面,离得那么近、那么远。
“对不起……”她轻轻地说。
但叶澄也同样地说了这句话,两人的道歉撞在一起,像是两块冰嵌合,明明知道对方也是冰冷的,却还要拥在一起取暖。
“对不起,”少年的手离珠帘只有一点点,可是他却无法穿过,“我不能保护你。”
他对自己的无能充满了痛恨。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是被人摆布的棋子。如果逃走,面临的就是死亡的代价……他可以死,但不愿意让心爱的女孩如烈焰一般燃烧生命。
月光静谧,牡丹悄悄地看着他,她低下头,伸手摸了一把眼角,笑着道:“我比你大一岁,是我保护你,你……”
她知道叶澄明天就要被送走了,他们这些孩子都是一个年龄长大的。前几天她听到鸨母跟教习说话,说要把叶澄送进天子门生的府上。
她无能为力。
一段本就含糊不清的光将要熄灭了。两个人相顾无言,直到牡丹轻声地催促他离开。
但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一面,原来就是最后一面。
次日清晨,叶澄被鸨母贴着耳朵嘱咐了许多话,才被打扮成了货物商品的模样,用一架小轿送进了当朝状元的府上。
府上通宵举办着宴会,在还未散尽的烟花之中。叶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他的双胞胎弟弟,就是当朝状元郎的弟子。叶铭年少聪颖,求学勤奋,受了厚德大儒的引荐,拜了状元郎为师,就在这场宴会之上。
他们错身经过。
一个是被人玩弄的物品、连自尊都无法谈及,另一个是朝堂新贵的弟子,声名鹊起,前途不可限量。
后面的事,江远寒就算能看到,但他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无非只是折磨。
叶铭认为这个做暗娼的兄长的存在,就是玷污自己的声名,还不如死了干净。而恰好,这片肮脏的土地,也留不下任何一抹干净的魂灵。
他死在一场大雪之中。
很多官员们很是可惜,因为那确实是一个很漂亮乖顺的孩子,只不过他们也只是惋惜了一阵,连多余的一眼都没有施舍。
叶澄的尸体被卷在竹席之中,年老的男人推着竹席的木车走在雪地里,车轮滑过厚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就在暮色西沉的刹那,从巷尾跑过来一个红衣少女。
她身上的衣裳被撕裂了一般,簪钗散乱,像是才从一场奢靡的肉宴之中逃出来。牡丹的鞋跑丢了,脚被冻得紫红,但她不在乎。
她截下了车,用颤抖的手掀开竹席的一角。
那些推杯换盏的游刃有余、那些妖娆妩媚的假象面具,像是在这一瞬间都彻底湮灭了。少女眼里的神采一点点消失,她想要痛哭,只是一点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被包养地削葱根似的玉手狠狠地拍着小车的边缘,呕出一口血来。
推车的老农劝了一句,牡丹摇摇头,眼里的泪已经无法再落,最后只剩下绝望。她甚至开始笑。
“老伯,”她说,“让我送他吧。”
没人能够拦住她。
牡丹背起了心爱的少年郎,踩着脚下的大雪,走出了一片泥泞的繁华之处。
她把叶澄安葬在一座小山上。十年后的天下名妓,只对着他说了自己毕生最后一句真心话。
“动心是真的,不敢动心……也是真的。”
之后的事情,算不上大快人心,但江远寒起码还能看得下去。
她的确绝色之姿,一步步地接近了当年害死叶澄的人,包括叶铭、也包括叶铭那个状元郎师父。慢性毒药和美色的侵蚀,让他们正在英年就无故而亡。十年之后,大仇得报的牡丹放火烧了群玉馆,无数人死在这场大火里。
她***而死,但怨灵之气却凝结而生。在她化为厉鬼之时,就将叶澄同样因为怨恨而多年未曾消散的生魂留在身边,只不过,叶澄虽然怨恨,却并不想残害无辜,所以一直都沉眠在她身边。
可是牡丹已经疯了。
群玉馆的厉鬼听从她的调度,把整座城池都变成了鬼城,死伤无数。此地的风水和龙脉全部改变,方圆十里,寸草不生。在近些年来,已成人间禁忌之地。
江远寒的意识从中挣脱,睁开眼时,正对上禅师那双略微急切的眼眸,他突然福至心灵般地道:“不用渡化他们,渡化我。”
忘生一时怔住。
江远寒浑身都凉飕飕的,他攀着佛修衣袖的爪子骤然一松,感觉身上有什么被激活了似的,整个身躯都又冷又热地交替反复,就在他跳下对方怀中之时,身躯猛然地变化起来。
鬼气从他的身躯之内膨胀而出,狐貍的身体似乎也被强行激活了血脉,小巧的身躯变得庞大,浓密的毛绒尾巴边缘仿佛有另外的八条。
这只狐貍身体里有很微弱的九尾血脉,是大妖的后裔,只不过太过稀薄了才无法显现而出。
忘生禅师的佛光随后而至,对方选择了相信他。
江远寒控制不住这种妖气,他被佛光映照满身,肺腑里的生魂好似跟着灼烧起来,随后他低头把生魂吐了出来,那一抹生魂在佛光的映照之后,渐渐地苏醒了。
怨气冲天的恶鬼们都停下了动作。
模糊的少年身影渐渐凝聚。
在剧烈的鬼气之中,红衣女子从鬼气中浮现而出,她伫立在半空中,呆呆地看着对方。
这些年来,牡丹用尽了所有方法,可是也唤不醒眼前人。她本想用其他生灵的魂魄给对方补足神魂,才将生魂塞进了小狐貍的嘴里,也许这样对方就能醒来。
可是他却在佛光普照之下苏醒。
少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场大雪中。他擡起手,似乎是想要触摸一下牡丹,但却好似当年隔着那串珠帘一样,悬停在半空,却又不敢。
但红衣女子却猛地冲了过来,她没有顾忌这个实力深厚的佛修,也把自己这么多年修成的鬼修道行抛诸脑后,她不管不顾,冲过来握住了少年的手。
——这个地方没有丝毫温度,你早就应该带我走。
牡丹没有说出来。但叶澄似乎也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他握着红衣女子的手,身形却在佛光普照之中慢慢被渡化鬼气,身影渐渐虚化,从半空消散。
他说,那我们走吧。
这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
江远寒隐约能猜到这对话,但他却只是静默地旁观。
随着少年消散的过程中,牡丹鬼气浓烈的身躯竟然也在一点点地溶解消散,一点点地失去怨气,不需要任何人的普渡,她只要她的心上人。
群玉馆慢慢崩塌。流窜的冤魂也都失去支撑之力,暴露在日头底下便散去鬼气。
这座建筑倒塌了。
不仅群玉馆倒塌了,整个鬼气泛滥的城池都跟着消散。失去了恶鬼的源头,那些小小的游魂无处可逃,即便不会消散入天地,也很快会被幽冥界感应到。幽冥界主事的鬼修也会派人来带走这些游魂的。
街道上没有一个人,这已是一座空城。
江远寒支撑着九尾妖狐庞大漂亮的身躯,跟禅师对视了一眼,还没等他说一个字,这短暂的血脉激活已经耗费掉了他所有的力气,猛地倒了下去。
忘生禅师擡起手,下意识地接住了缩小的身影。他以为自己会接触一个毛绒绒的小狐貍,但没想到倒进怀里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
禅师解下外披盖住了对方的身躯,被柔软的身躯紧紧地贴着。他低下眼,看到墨色长发之间赤红的狐貍耳朵,还有寻求安全感般缠过来的赤色毛绒大尾巴。
化形?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忘生擡起手,顺了顺对方的发丝,随后把少年往怀里抱了抱,他盯着对方闭着眼眸的眉目,心念一时滞住,像是有什么奇怪的念头突然涌动上来。
禅师低下头,薄唇轻轻地贴上了对方眉间的淡红朱砂痕,他亲得很温柔、充满了珍爱的气息,而再度擡起眼时,却又忽然再度疑惑。
……为什么要这么做?
忘生又移过视线看了看对方,心中略微不解地想着:这就是狐貍精?
作者有话要说:小寒:请某人别不要脸,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