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两人一路行至翠鸣山之内,弯曲山路周边,含苞待放的桂花轻轻地碰过江远寒的手臂肩膀,枝叶似有若无地触过他的手,一片冰凉,而在这种冰凉之下,原本未到开放时节的花苞却悄悄地绽开,自江远寒的身后留下一道仅存片刻的、花枝烂漫的路途。

只不过这道路只能留存须臾,很快便化为原状,由于江远寒神思不属,无意留心,所以只有忘生禅师发觉了此状。

他手中转动着佛珠,眸光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翠鸣山之内有妖族看守,但龙君给的令牌权限很高,一路畅通无阻,一直踏入到山中所修筑的密室之内。

此处是山内唯一没有桂花树生长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四周冰冷的铜铁密室,上面攀爬着无数层叠的篆文和妖族字体。江远寒看着妖族将领打开封禁,退了出去,才转而正视这个关押异种巨兽之地。

半空之中咒文环绕,在庞大的倒刺锁链之下,两头栖息着的巨兽蛰伏在内,一只形如蛇,却从脊柱之间钻出来数列似骨非骨、似金非金的刺,每个倒刺之上都盘踞着仿佛镰刀般的结构。而另一只更是无法看出具体的形态,似乎整个身体都是软的,漆黑的软体之上探出无数扭曲转动的肉芽。

江远寒也是见过许多异种的,但这两个长得真的异常丑陋——准确来说,除了玄通巨门后的异种,其他的裂隙中出现的异种巨兽,长得都过于惊世骇俗、不像正常生物了。

“……怎么这么……难看。”小狐貍忍不住吐槽了一句,“细看真是太残忍了。”

禅师的思想境界自然跟江远寒不同,没有表现出对此的喜恶。

“除了丑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缺点。”江远寒凑近观察了一下这两只被禁锢得难以动弹的巨兽,心里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当初跟师兄一起看到的那只最丑,他琢磨了一下,伸出手凝聚出一丝魔气,淡紫色的微光在他的指尖让绕转两周。

“玄通巨门之后的异种对魔气都很敏感。”江远寒道,“不知道这两只怎么……”

他话语未尽,就见到眼前蛰伏不动的异种猛地擡起头顶上的八只眼睛,身体艰难地移动了半寸,将淡紫色的魔气舔掉了。

不是用舌头,这东西好像没有舌头,而只是用吸取的方式,但江远寒还是觉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缩回手,迷茫地盯着眼前的这玩意儿,考量着道:“……我说的敏感是怕,它怎么给吃了?”

“……魔界未曾驻守,没挨过打。”出家人精准地分析道。

“原来是欠揍。”江远寒不负责任地总结了一句,他面不改色地递近手指,指腹沿着巨兽的第一只眼睛一路横着滑过来,对方都没有什么动静,等到他的手在第八只眼睛旁停顿的时候,毫无灵智的异种却低下头,一口含住了江远寒的手指。

果然没有舌头!

江远寒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句话,他猛地抽回手,呆了一瞬,脱口而出:“它这是干什么?”

禅师沉着脸用干净的丝帕给小狐貍擦手,洁净的雪白绢丝拂过指节,擦拭了好几遍,直到江远寒的手没有存留一丝其他生物的痕迹时,才不轻不重地道:“那你这是干什么?”

江远寒解释道:“虽无灵智,却有本能。这东西跟只知破坏的恶兽相同……我们往往以杀止战,很少获知巨兽的习性,所以我就……看看?”

忘生看着他道:“似乎跟魔界的一贯宗旨不符。”

“因时而变嘛。”江远寒跟他父亲的想法确有不同,他既继承了魔界的特质,但同时又兼具人族素来深远全面的考量。

就在两人交谈之时,江远寒的目光一直在巨兽之上梭巡,他的目光停在这东西腹部之下的一滩凝涸血水之间。这腹部的缺口边缘缓慢地渗透着鲜红。

但江远寒看的不是这些,而是凝涸地面边缘的一块缺角木牌——那东西似乎被强酸腐蚀过了,四周都是腐蚀过后的凹凸痕迹,木牌上刻着扭扭曲曲的鬼画符。

他伸手把木牌从巨兽的腹部抽了出来,获得了身侧道侣望着他的手复杂忧心的目光。

佛修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老父亲心态,看见小狐貍的手脏了一点点都难以忍受。

“有点像文字。”江远寒翻看了一遍,“只不过看起来年份太久远了,大几千年不止,这木头不是凡木,却依旧要烂光了。”

“看来裂隙另一端在灵气流失前是有过生灵繁衍、开启灵智的。”

江远寒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禅师一眼,道:“这也算是久远的遗物了。”

他没有多想,将木牌包裹了一层屏障,抓过禅师的手,稍微用眼神一示意,佛修就随后放松了法器禁制,让小狐貍把东西扔进他的储物法器了。

江远寒的真身也有储物法器,只不过眼下这具躯壳没有携带。他站起身道:“异种巨兽无物不吃,跟魔界里的那些也并无什么太大区别。看来裂隙之后的世界应当是连通的……但玄通巨门我已经很久没去过了。”

禅师点了点头。

小狐貍的尾巴在半空中甩了甩,毛绒绒的。江远寒自己没察觉到尾巴在动,摸着下巴思考道:“我感觉我应该回一趟家,我得问问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难道我看起来不够猛,不能拯救世界吗?”

他碎碎念的当口,火红毛绒的大尾巴已经被一只手捉住了,对方的手修长瘦削,骨节分明,陷入柔软尾巴之间,色泽对比鲜明,缓慢收拢指节的动作,都带着一丝暧昧的味道。

江远寒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他。

这人是个毛绒控,他也不是第一天才看出来,但这是不是有点过于情不自禁了?也不注意点影响。

狐貍精的尾巴在他手里转了转,似乎是轻微地有点想要挣脱,但动作幅度却没有那么大,看起来反而像是撒娇一般,最后尾巴尖儿还是很有骨气地钻出了禅师的手掌。

江远寒凉凉地道:“你有点像变态。”

忘生眼眸如墨,冷邃如渊,他眉心的佛印似乎愈发浅淡了,菩萨的及时遏止难以拖延太久。他本人对此早有预见,但却不知道具体发作的时间。

对方迟滞了一瞬才擡起头,慢慢地松开小狐貍的尾巴。

江远寒觉得有点反常,他绕着佛修的周身转了一圈儿,道:“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有啊。”忘生冷不丁地道,“你要小心,对和错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江远寒以为他说的那个“对与错”,跟师兄的那种吃醋偏执是一回事儿,心说你脑子不正常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他颇有老夫老妻彼此了解的错觉,一脸淡定地道:“我小心你?我都跟你在一起了,我怕什么?你还能强取豪夺我?”

一提起这个他可就不困了,在魔族的传统上来说,强取豪夺还真是一个分高下的手段。江远寒想了一下,道:“其实我只是怕你是出家人,咱俩这样影响不好……”

对着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一点那种念头都没有,只不过是碍于一些面子和身份。

他暗示了半天,没听到禅师的更进一步,反而听他道。

“翠鸣山跟玉霄神的埋骨之地很近。”

江远寒心里猛地一紧,擡眸望向对方。

忘生注视着他道:“我陪你去看看……玉霄神?”

江远寒先是一怔,极其动心,非常想要同意,但他旋即反应过来,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波动,狐疑地上下审视了一下对方:“……你,试我呢?”

要是师兄在这里,别说陪他去看看,就是拿冲和剑一剑一剑地把小师叔的坟给刨了都合理。江远寒对自家道侣的脾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说温柔是真的温柔,但就是太酸了,舔着都倒牙,怎么可能愿意宽和大度地去看望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没有。”禅师道,“我也想看看他。”

江远寒没信,狐貍耳朵迷茫地抖了抖,陷入沉思。

“我想知道你们的过去。”忘生道,“以我当前的心境,还俗是早晚之事,既然如此,不若早做决断。”

这其中有些言外之意。

江远寒实在耐不住心动,他感觉自己就像跟失忆恋人普及初见场面一样,有一点微妙的激动,但还是故作从容地点头同意。

佛修手中转动的佛珠缓慢顿止。

微风拂过林叶。

穿过翠鸣山,化为遁光经过十几分钟的寻觅之后,江远寒终于见到曾经想见而未见的一幕。

一切如此熟悉,但又仿佛隔绝了几世之久。

腾蛇的身躯盘踞在断峰之上,与山石融为一体。在巨大的雕像之下,是一条较为平坦的小路,已经被行人的步伐踩实了,道路两旁生长着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斑斑点点的颜色点缀在两侧,有一些甚至向上延伸,开在了断崖的边缘,与腾蛇巨大的尾依偎在一起。

江远寒没有见过小师叔的妖族形态,他只想得起对方眼下细碎反光的鳞片,勾入喉咙令人畏惧的信子,还有那些几乎令人觉得有些痛的拥抱。

明明知道对方的这部分真灵已经回归本体,但江远寒还是有些难以平静,他恋恋不舍地擡手触上腾蛇雕像,如同触摸到坚硬无比的岩石,而非那只挽起他的手。

雕像的鳞片缝隙间长着冒出来的草木嫩芽。

“这个时节,好像不是什么万物复苏的日子。”江远寒念叨了一句,闭眸和缓了一下呼吸,尽力放松心情,有点开玩笑似的道,“你看看,跟我在一起,没一个有好下场。”

他说的不止是对方,还有很久很久以前,跟林暮舟结怨时的那个女孩儿,只不过,对方仅仅是暗恋,就已经受到了残酷的波及。

他知道这是谁的错,但依然会在某些沉寂的时刻,突然觉得难辞其咎。

忘生禅师注视着他的侧脸,沉默片刻,竟然略带认同地点了下头,随后却又摇了摇头:“他并不后悔。”

“你们的感知又不是相通的,你怎么知道小师叔……”江远寒说到这里,话语突兀地一顿,他转过头看向禅师,“……感知虽然不通,但你们的这份执迷不悟,倒可能是相通的。”

忘生道:“你我早有缘分,我知道。你说过的话,我都仔细地想过,所以才想来陪你见见……李承霜。”

他没叫玉霄神了。

江远寒盯着他看,没从佛修古井无波的神情中看出什么异样:“不知道为什么,你表现得越通情达理,我就越有点心里不得劲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师叔:感觉头上有那么点……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