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宁一霜的这句话的时候,赵应天在第一时间就明白过来。
“我……”赵应天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
宁一霜疲惫地盯着赵应天看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转身离开了。没有理会火凤的阻拦,也不再同任何族人说话。凌空而起、雪白色的凤凰绝尘而去的身影,倒是有几分决绝的意味。
像是东岛凰族每一位祭祀的宿命,像是那永远完不成的《神弦歌》。
宁一霜最后怎么样,赵应天无从得知。因为在宁一霜离开以后,赵应天需要面对的凤凰就正好是火凤这一只。当赵应天被火凤掉在山崖边的木架上的时候,赵应天忽然想起了神话故事里面因为偷盗火种给人类,而被神明惩罚的普罗米修斯。看着头顶盘旋的鹫鹰,赵应天只是有些可惜自己似乎并没有普罗米修斯的能力,能够让自己枯骨生肉、枯木逢春。
如果天空中盘旋的这些猛禽当真要来生啖他肉,赵应天只能祈祷自己的尸骨还能完整保存206块。
如果死之前能够看见的是宁一霜沉静平安的脸,而不是火凤这吃人一般的目光,赵应天就觉得老天保佑、神明显灵了。
“临死前,不想……解释点什么吗?”火凤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凰族的族长火凤大人森冷的目光直接射入了赵应天的眼眸之中。赵应天擡了擡眼皮,看着面前的火红色的凤凰,想了想,最后只能扁了扁嘴苦笑,没有开口说话。
火凤皱眉。
“如果我说了什么,能改变你接下来要做的事吗?”赵应天问。
火凤摇了摇头。
“那么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自讨没趣呢?”赵应天甚至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温和的笑意,“族长大人,您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说完,赵应天甚至有点惬意的闭上了眼睛。
能够来到这个不知道什么鬼的异世生存一遭,遇见了宁一霜这么一只“傻鸟”,赵应天也算是不枉此生。无论在这个世界的死能让他会到原来的世界也好,不能也罢,赵应天觉得他也有足够美妙的经历去让他回忆了。
火凤眯着眼睛看着赵应天,终归只能沉默,念动了口中的咒语,烈焰从天而降,直接铺洒在了赵应天的脚下。赵应天被捆住的地方放了很多干草,那些放置干草的凤凰们甚至更为贴心地使用了刻耳柏洛斯教会他们使用的棕榈油,火苗从天而降的时候本来只是一小团,然而在碰触到了干草和桐油之后,瞬间就炸开了绚烂的花,火光翻腾起来炸开黄色的火星,在赵应天看来就是特别好看的烟花。
不过,白日焰火,终归只是痴人的一场梦而已。
赵应天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什么都没有说,把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狠狠地埋在喉咙里。隔着烈焰看着火凤,还有疯狂冲上来被凰族人阻拦住的猼??,羚羊先生发疯的样子让赵应天看着看着有了一瞬间的感动。但是泪水划过了眼角,在高温和烈焰之中,迅速蒸腾成为了白烟升上了天空。
有些费力地扭动僵硬的脖子,赵应天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东岛的西海岸,远远的虽然只能看见一片蓝色的海水,还有天空中飞过的一两只白色海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赵应天就是觉得看着那个方向就能够十分安心。以至于后来,赵应天双腿上那些疼痛已经逐渐不是那么疼了,呛人又灼热的空气呼吸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痛苦了。甚至,甚至是周围嘈杂的鸟鸣和羊叫声,都能渐渐远去,只能听见潮汐、海浪拍案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渐渐的让人安心。
睡吧,该是睡觉的时候了。
赵应天觉得自己有意识的时候,听见的最后一个句子,大约就是这样的一句。闭上眼睛的赵应天不知道的是,当他在烈焰中渐渐地低下头去,七角羚羊族的族长猼??当即无能为力地跪倒在了凰族守卫的面前,发出了凄厉的嘶鸣,整片东岛西北面七角羚羊的领地上空,久久盘旋的都是七角羚羊高亢尖锐的哀叫。
之于凰族,这些凤凰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灾难,火凤是族长,又是九雏之一,他所决定的,自然是不可以变更的事实。但是听见了七角羚羊的痛呼,不少凤凰低低地地下了头,静静地看着在架子上渐渐烧焦了的人影。火凤看着赵应天的尸体,良久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许久,最后才淡淡用凰族的语言赞了一句,声音轻不可闻,但是确确实实是凰族称赞鸟儿的句子。
火凤没有太多的时间,他处理完这个搅乱了一切的人类,他还要去找宁一霜,那个失去了祀天石的凰族祭祀,又要耗费自己的能力去冰封东岛的海域,火凤不放心,所以他转头就走、直接追着宁一霜而去。
然而,正是因为火凤太过关心宁一霜,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烧得已经焦黑的物体,在他离开的时候,忽然轻微地动了一动。
或许,只是旁人眼花了;或许,只是火凤在振翅而飞的时候,引起的风带动了那句尸体。
◎◎◎
“学弟,醒醒。”
“小伙子,你醒一醒。”
“喵!”
赵应天是被一阵嘈杂的吵闹声给重新惊醒的,他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漆黑的环境当中。或许说漆黑并不是那么漆黑,反而是周围都是黑黢黢的,而他所在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发散着浅浅的白光,而他像是凌空浮在空中一般。脚下踏踏实实踩着什么东西,可是却看不见、摸不着。
动了动身子,赵应天发现自己还能走,所有火光当中的记忆复苏,赵应天呆愣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本该被烧得焦黑的双腿竟然依旧可以健步如飞。而身前站着的,竟然是学校里面提着澡篮的无头女鬼,她的怀里抱着一只浅白色的小猫,旁边还站着一个高挑的男人。
憋了很久,动用了自己全部的想象力。
赵应天开口了:“这里是……地狱?”
那个高挑的男人笑了,这个时候他的脸才从黑暗之中露了出来。赵应天保证,这个世界上有美人千千万,但是像是这样只看一眼就叫人难以忘怀的脸孔全天下应该只有这一张。书里总说某某美人、红颜有一张倾倒众生的脸,可是这个高挑的男人脸上不也是这样一幅能令爱者生、怨者死的面容。
“这里可以说是地狱,但也可以说,不是。”男人解释,却和没有解释一样。
“我死了?”
“学、学弟你,你可以这么想,”无头女鬼迟疑地解释了半句,然后又颤颤巍巍地从澡篮里拿出了上面有赵应天照片的校园一卡通,“这、这个,谢谢你,还、还给你。”
赵应天想要伸出手去接,可是却又不敢。迟疑地看着面前这个似乎人畜无害的女鬼学姐。
“喵~”女鬼怀中的猫咪叫唤了一声,从女鬼的怀中一跃跳了下来,张口咬住了赵应天的裤脚——这个时候赵应天才发现,他身上的裤子竟然还是那条洗得有些白的牛仔裤,而不是宁一霜用法术变给他的那些古装布衫。
难道被烧死的结局是个Bad end,自己不仅穿回来了,还是穿回来到了阴间遇见了这些牛鬼蛇神,然后开始了一个捉妖、阴鬼的新展开?
赵应天默默地腹诽吐槽了一会儿,却冷不丁被那个高挑的男人开口打断了:“别胡思乱想,跟着小黄去就是了。”
“小黄?”赵应天低头看了看咬着自己裤脚的小猫咪,这——明明是一只小白猫。
然而盯着那只小猫咪看的一瞬间,赵应天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了看那只小猫,似乎还不确定,然后又迅速蹲身下去将小猫抱在怀中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遍,小猫的额心有一块黄色的斑点,嘴唇旁边还有黑色的一小撮毛。
是那只猫!
赵应天呆呆地看着怀里的猫儿,这确确实实是他们楼下那只大黄生下的小猫,然而一段时间学校里面的猫儿意外消失、又有小猫的没有了血肉的尸体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黑暗料理街道的垃圾桶里,校园里面人心惶惶,甚至还传出了小摊贩用猫肉充作牛羊肉的传言。这只小猫是最早发现的尸体,而且大黄叫的很凄惨,赵应天一直记得这只猫儿,所以给它取了名字“小黄”。
“小黄你要带我去哪里?”赵应天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将它重新放在了“地上”。
小猫冲着赵应天欢快地喵喵了两声,然后转身就往黑暗更深处跑了过去。在小猫跑过的地方,赵应天看见了清晰的道路,顺着那条道路跟着小黄一直走下去,不远处看见了小猫站在一个有无限光亮的地方看着赵应天。赵应天加快了脚步跟上去,却在追到了小猫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刺眼的白光笼罩下来。
当赵应天的眼睛适应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白光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以外地身处在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里面,不过还是在古代,那些人身上的衣衫判断不出来是唐还是宋,在这个市场上最热闹的竟然并不是各种琳琅满目的小摊、也不是正在拉场子架把式的卖艺江湖人,反而是一处公告栏。看着围在公告栏>
“廷秀,怎么还不去看榜?莫不是怕自己不中吗?”男人笑起来,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苦读数年,乡里都有所见证,你若是不高中,我们这些人还不都要名落孙山吗?”
廷秀?
赵应天搜索了自己全部的记忆,忽然脑海中有一根紧绷的弦就这样断了: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
“怎么,还当真不敢去看呐?”男人好奇地打量了赵应天一会儿,然后拍了拍胸脯说道,“好好好,兄弟帮你去看!若是当真落榜了,兄弟带你去西北走走,听说那里的风景瑰丽,大不了明年再考就是了。杨伯父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没有等赵应天回答,那男人就迅速风风火火地挤进了看榜的人群当中。这个时候的太阳正在当午,明晃晃地刺瞎了人的双眼。赵应天站在人群外,被那些或是兴奋跑着出来、或是垂头丧气离开的年轻举子们装得东倒西歪,还有不少提刀的官吏在旁边拼了命维持秩序。前去送喜报头名的那几个官吏,却也正好从客栈的方向策马回来,马蹄声很快靠近,赵应天还没有来得及躲闪,就被撞翻,马蹄高高扬起,险些就要踩到他。
“你怎么回事?!”那个被惊了马匹的官吏明显十分看不上眼前这个贫寒士人,“不长眼睛吗?站在路中央?!”
赵应天没有说话,只是有些迷惘地看着眼前人。倒是先前那个答允帮他看榜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窜回来到了赵应天的身边,他看着管理趾高气扬的样子,就老大不乐意:
“明明是你在闹市策马而行、不避行人险些酿成大祸,怎么还这般无礼!”
“哼——”那官员冷笑一声道,“我等是为当今圣上办事的,皇权特许,自然不许避讳你等。”
似乎知道这些狗仗人势的官员都是这般不讲道理,男人将赵应天拉到了一边,问了一句,“杨兄弟,没事吧?”
赵应天正待回话,旁边的一个青衣男子突然开口冲着那几个官员说道,“你们方才不是要找杨万里吗?这位就是。”
那个在马上的官员一听这话,立刻变了脸色,飞快地扑倒跪下在赵应天面前,“杨公子莫要见怪,方才是小人狗眼看人低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不要责怪,下官也是想着早些给杨老爷报喜这才策马在闹市上疾驰,若是伤了大人,小人只怕是有几万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杨公子你大人有大量,还是不要同小人计较了,小人这是来给杨公子报喜的——恭喜杨老爷、恭喜杨公子。”
这连连几句恭喜让赵应天愣了又愣——
若是他记的不差,那么在宁一霜给他叙述的杨万里的故事里,杨万里并没有上京赶考,而是在路上就已经遭遇了海难,被吹到了东岛上,然后惨死在了东岛上。那么如今他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什么状况?
然而,正在他疑惑的时候,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提着澡篮的无头学姐。
“学、学弟,你,你跟我来。”
赵应天看了看身边的人,他们依旧在恭贺自己,可是赵应天一步一步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是保持着那种欢愉的神情,像是画面逐渐定格,然后再也不能播放的镜头。赵应天呆呆地跟着那个学姐一步一步走离了这个闹市,然后来到了一个极具特色的院子里:
这个院子里面的园林设计颇具匠心,看得出来若不是有钱人家是断然请不起这样的师傅、弄不来这样乖离嶙峋的山石的。学姐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这个院子里,赵应天有些莫名其妙地转了又转,却在一个拱门的出口处撞上了一个华服的妇人。那女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子,年纪都不大,可是三人一瞧见了赵应天,脸上都是一副十分厌恶的神情。
其中一个女子开了口,“小姐,我便说过,这园林再美,终归是有些晦气的。”
中间的妇人听了这话,反而笑了,上下打量这赵应天,开口轻声道,“没想到那贱人,生出个儿子倒也还标致。”
“小姐只怕是高赞了吧,”另一个女子开口,冷哼一声,似乎恨不得用鼻孔说话,“那贱人的儿子,就算再标致,只怕将来也是和他娘一样的营生。传出去只怕要丢了我们王家的脸,小姐还是早早回了老爷,叫老爷把他卖到教坊司去吧。直接入了乐籍,也少了那么多功夫。”
赵应天茫茫然看着眼前三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半晌才从她们的话中找到了关键的两个字——“王家”。
三个女人看他似乎怎么都没有反应的样子,其中一个伸出手来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去去去、一边儿去,回你的院子去,别在这里脏了我们家小姐的眼睛。”
赵应天本觉得这么一个纤细的女子推人能有多少力量,却发现,自己竟然立刻被推到在地。这时候,赵应天才发现他现在不过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个小男孩怎么拧得过成年女子的力量,等那三个女人走后,赵应天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衣衫破破烂烂的女子。这个女人跑过来连忙将赵应天扶起来,忍着眼泪将赵应天身上的尘土拍去。
“小然,跟娘回去,好不好,这个院子不是我们能够来的。”
赵应天擡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好看的脸——至少要比方才那三个人当中被称为“小姐”的女人好看千万倍,然而这个女人脸上都是泪痕,脸色看上去也很憔悴。赵应天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身处哪里,只是被女人拉着手,一步一步带离了这个好看的园子,越走越远,渐渐来到了一处嘈杂的大院之中。
院中忙碌的都是在浣衣的女子,还半露着上身在砍柴的男人,看见女人带着赵应天回来。他们不过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回头做自己的事情。女人有些无奈地整理好自己的头发,然后转身面对着赵应天,替赵应天抹去了脸上的脏痕道,“小然,是娘,害苦了你。”
赵应天没有说话,只是被女人拉着进了一间小屋,那小屋破败不堪,里面的东西也是只有那么几样,桌上的两个碗都缺了好几个口。床榻上的被褥破了一个角,露出里面干瘪的黄色棉絮,床脚甚至还有几个破瓦罐,里面装着浑浊不堪的水。女人进了小屋之后习以为常地坐下来,拉着赵应天犹豫了好久,才缓慢地开口说道:
“小然,你这几天乖乖的,娘听说你大娘的那两个小子都已经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你若是这几日不惹事,我去求求你……”女人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然后苦笑一声,改了口道,“我去求求老爷,说不定能让你以书童的身份进入学堂陪着两位少爷,就算是能读读书也是好的。”
赵应天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憔悴苍白的脸,再结合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但是却和他记忆当中王欣所说的那些根本不一样。王欣说他家中的情况,似乎并没有那么凄惨,王欣说他家里是做伙房生意的,他是庶出的身份所以郁郁不得志。可是如今看来,这个庶出的身份似乎连面前的女人都不敢承认。
她唤方才那个华服的妇人叫做“你大娘”,但是在面对她生命中重要的男人的时候,她想要称呼“你爹”却最终换了一个词,叫做“老爷”。
但是,还没有等赵应天猜出其中的真意。眼前出现的人已经成了最初相遇的时候的那个高挑的男子,他笑眯眯地看着赵应天,半晌才说:
“你猜到了?”
“这是什么?”赵应天问,“为什么我能够看到这些?”
男人笑眯眯的,只是看着院落之中忙忙忙碌碌的人,目光放空想了很久很久,“人其实总是这样,在生命当中幻想着一些不可能实现的‘如果’和‘假如’,想要回到过去改变那些他们其实根本不能改变的事实。”
赵应天摸了摸头,“所以,你是说,这些都是他们想要改变的过去吗?”
“是,也不是,”男人笑着看着赵应天,“包括你能遇见我们,其实也有玄机。”
“什么玄机?”
“如果告诉了你,还能叫做玄机吗?”男人笑起来,不知道为何眼眸里面闪过的都是诡异和狡黠的光。
赵应天翻了翻白眼,却在凝神聚气、定睛看前方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心,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金色鸟笼,笼子大约有两三层楼那么高,精致的金色鸟笼上方是深蓝色的夜空,漫天星斗之下,赵应天发现自己面前、隔着鸟笼金色的柱子,有一个身披月华的人。
或许,该说,那是一只凤凰。
那种赵应天最熟悉不过的,凰族的凤凰。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提要什么的我才没有卖萌╮(╯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