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平反与廷杖
万历四十八年,腊月廿一,卯时二刻。
紫禁城乾清门大殿正在举行例行的朝会。因为改制事成,所以这次朝会也就是万历年间的最后一次朝会。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并列两侧,齐行叩头,山呼万岁。
按常例,这时候皇帝就应该让百官起来了,但朱常洛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对身边的王安下令道:“宣旨吧。”
“遵旨。”王安转身走向同样侍立在龙椅旁的魏朝身前,并从他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拿起最左侧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王安前踏一步,将圣旨平展开来,深吸一口气,用他能发出的最洪亮的声音震声道:
“近岁以来,士习浇漓,官方刓缺。钻窥隙窦,巧为躐取之媒;鼓煽朋俦,公事挤排之术。诋老成恬退为无用,谓谗佞便捷为有才。爱恶横生,恩仇交错,遂使朝廷威福之柄,徒为人臣酬报之资。”
“朕初承大统,深烛病源,亟欲芟除。念兹始御,铦鉏或及于芝兰,密网恐惊乎鸾凤,用去太甚,薄示戒惩,余皆曲赐矜原,与之更始。”
“《书不云乎:‘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自今以后,其精白乃心,恪恭乃职。毋怀私以罔上,毋持禄以养交,毋依阿淟涊以随时,毋噂沓潝讹以乱政。”
“任辅弼者,当协恭和衷;典铨衡者,当虚心鉴物;有官守者,或内或外,各分猷念;有言责者,公是公非,各奋谠直。”
“大臣有正色立朝之风,小臣有退食自公之节,于是朝清政肃,道泰时康,尔等亦皆垂功名于竹帛,绵禄荫于子孙,顾不美哉?”
“若沉溺故常,胶守塗辙,朝廷为必可背,法守为必可干,则我祖宗宪典甚严,朕不敢赦。”
宣读完毕,王安收起卷轴放回托盘。
朝觐不起,本就令人骇然。当王安念完这道文词并茂,且威焰逼人的敕书之后,百官更是惕惕。一时间,竟无人出言领旨。
过了好一会儿,跪在排头的内阁次辅叶向高才反应过来,领头叩首道:“臣等恭领圣谕!”
“臣等恭领圣谕!”百官被这一声唤醒,纷纷叩首,声浪如潮。
“众卿平身。”潮退浪息之后,赐卿平身的天语纶音才遥遥传来。
“谢万岁。”
百官起身后,皇帝朱常洛再开金口道:“有谁以前听过这道敕谕吗?”
皇帝的问题让文武百官深感疑惑,难道这不是新颁的敕谕?
但嘉靖四十一年袭爵,历经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四朝,目前总掌京营的泰宁侯成良弼却有不一样的反应。
咽了一口唾沫后,成良弼微微抬头看向高踞于须弥龙椅上的皇帝。这时候,他发现皇帝逡巡的目光也正好停留在他的身上。
成良弼不敢忤视,赶忙将头低下。但皇帝还是点到了他:“成良弼,周嘉谟!”
“臣在。”
“臣在。”成良弼、周嘉谟先后出列。
“告诉他们,这是什么时候的敕谕?”朱常洛下令道。
“隆庆六年七月十六。”周嘉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周嘉谟是泰昌朝堂上硕果仅存的隆庆年进士。他在隆庆五年进士及第,但成绩并不特别好,之后也没被选为庶吉士,而是直接被授予了户部主事一职。
按理说,区区六品的主事根本没资格在隆庆六年的朝堂上亲耳听见这道敕谕。但这道敕谕不是在紫禁城内的议政殿堂上下达的,而是在午门外宣读的。
隆庆六年七月十六,穆宗皇帝驾崩未足两月,神宗皇帝即位刚过一月之时。神宗以圣旨召北京各衙数以千计的文武臣工于午门,并以极为严肃的态度,凛然宣行了这道洪武以来近二百年未睹于皇家之敕谕。
可任谁都知道,这篇预示着革故鼎新的雄文绝不可能是冲龄践祚的十岁幼帝主动要求写就的。
“四十八年了。”皇帝的平静得让人感到悚然。“成良弼。你觉得四纪过去,朝清政肃,道泰时康了吗?”
“.”成良弼根本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回答“是”即是欺君,回答“否”则是谤君。
不过,朱常洛也很贴心没有逼着他回答两难择一,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朕觉得没有。”他顿了一下,将音调提高半度。“朕即位未久,尚未改元,结党排挤就发生了,串逆逼宫就发生了!这么一点小小的改革,竟然让有心之人利用,最后闹得整个北京满城风雨。徐光启。”朱常洛又叫出来一个。
“臣在。”徐光启离开鸿胪寺卿的位置,走到周嘉谟身边。
“你认为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朱常洛问道。
这番公开的奏对是事先没有商量过的,但皇帝想要的答案并不难猜。徐光启犹豫片刻,轻咳两声清嗓,说道:“因为隆万改革之绩未能长久。”
“对,但也不完全对。”朱常洛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王安,宣下
一道旨意。”
“是。”王安闻言,又从魏朝捧着的托盘上拿起第二道敕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张居正功在社稷,亦无过于身家,故谓之匡正社稷之臣矣。即日起,复张居正上柱国太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等衔,并复谥文忠。召复其子张嗣修、张懋修、张简修、张允修、张静修。追授其蒙冤自戕之长子张敬修礼部侍郎衔。”
嗣皇帝泰昌于万历年间的最后一次朝会,明昭天下,并推翻先皇帝万历对锐意改革的元辅张居正的判罚与清算。这已经不单是平反了。得而复失最为痛苦,因此诏谕刚一宣读完毕,完整地经历了“江陵柄政”以及“神宗懒政”的周嘉谟立即伏地叩首,高呼:“皇上圣明!”接着,百官抑或真或假地加入了这番颂圣的行列。
这回,皇帝没有再说话,而是沉默着起身离席,并带着王安以及两位皇子离开了乾清门大殿。
百官不知所措,纷纷抬起头将视线投向仍留在殿内的魏忠贤。
“魏厂督,还有旨意吗?”徐光启明知故问道。
“有,不过不在这儿宣。”魏忠贤点点头,环视百官道:“诸位,跟着我去午门城楼上观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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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杖,即是在朝廷上以杖殴官,是对朝中的官吏实行的一种惩罚。其最大意义在于对“刑不上大夫”这一教条的突破。明代以前,乃至大明开国后的第一次廷杖,都只是皇帝偶而动怒的即兴所为。
洪武八年十二月,茹太素上疏陈事,但奏章过长,朱元璋懒得看,就叫中书郎王敏念给他听,但读到一万六千多字,还没听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朱元璋大怒,命人将茹太素痛打一顿。暴打茹太素后,朱元璋为了防止以后再出现这种问题,便命中书省正式制定一个奏报的格式,以此来杜绝废话长文。
洪武廷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发生过皇帝下令杖打大臣的事件。直到“英宗复辟,六部悉罢”,朱祁镇大规模清算景帝旧臣,廷杖才逐渐制度化,成为皇帝常用的惩罚朝臣的手段。
所谓制度化,就是许可、行刑、监刑,乃至廷杖的形制都有相应的规矩。负责行刑的是锦衣卫的校尉,负责监刑的是司礼监的宦官,行刑之前需要刑科给事中佥签驾帖。
成化、正德、嘉靖、万历等朝都出现过大规模廷杖的事件。不过新帝即位未及改元便大行廷杖的事端,还是头一次出现。
盛放圣旨的托盘以及宣读过的两道诏书都被王安拿走了,所以剩下的最后一道则由魏朝双手捧递给负责宣读的魏忠贤。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魏忠贤有点儿兴奋,声音也有些颤抖。
“朕御极以来,念者万千,然汇归一事,不过变易旧制、匡正时弊、重振颓纲.”这道旨意的前半段就是崔文升在乾清门口宣读过的那道。朱常洛特地命令一字不改,只增加了李汝华在文华殿上对言官们的劝慰。
“.朕之苦心,尔之不查,反为赵、邹二人所撺掇,妄行哗廷之事.”为了兑现对徐光启以及孙如游的承诺,朱常洛在将孙如游摘出主犯行列的同时,并未在诏书里把邹、赵二人定为逆臣或是反贼,也不将言官的行为定义为逼宫而是“哗廷”。不然接下来的判罚就太轻了。
“.朕念国事蜩螗,振纲事艰,人才难得,准徐光启、叶向高、史继偕、沈.等阁部十二卿之请,特予宽宥,免赵清衡之死罪,及尔汹汹言官之流放仅稍施廷杖,并辅以罚俸,以示惩戒。望尔自今以后,精白乃心,恪恭乃职,切勿自误误国。”
“钦此!”念完之后,魏忠贤将圣旨递回给魏朝,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喊道:“行刑!”
“遵命!”午门口,成百上千的已然摆出架势的锦衣卫齐声应诺道。
为了这顿廷杖打出皇上想要的效果,骆思恭从各个衙门抽调了上百名精于打屁股的校尉,还调来了一整个中千户所的人负责按住受刑官员的四肢并维持秩序。
“叼住。”校尉将一块很不干净的粗布,递到呈一字形趴在长木椅上的都察院御史左光斗的嘴边。
“.”左光斗闻着粗布上散发出的异味儿本能地排斥。
“叼住。这是为了你好。”校尉向另一个校尉招手示意。“你要是不愿意叼,咱就只能先把你的下巴取下来,等打完再安回去了。”
“.”左光斗无奈,只好叼住那块儿又脏又臭的粗布。
确定所有受刑官员的嘴里都咬住东西之后,正对着校尉们的监刑官王承恩缓缓地抬起他的右手。
廷杖的规矩大家都是懂的,因此离王承恩近的官员都死死地盯着这小孩儿的脚尖。但出人意料的是,王承恩并未张开或是闭合脚尖,以发出“着实打”或是“用心打”的暗示。
他只微微一挥手,便背过身去,似不忍再看。
但其实,锦衣卫们早就得到了明令:无论判多少下,最后的落实到屁股上的效果必须一致。即,打痛但不要打残废或者打死。如果官员在受刑之后五日内死了,那么行刑的校尉将
受到锦衣卫内部的秘密处罚。
笃!笃!笃!
廷杖齐上齐落,奏出如同击鼓般划一的声音。“齐鼓之声”与不齐的喑喑惨叫混为一体,在紫禁午门这一隅凹角之地碰撞回荡,缓缓上升。
城楼上俯视观刑的高官们,与刑场两侧平视听声的低级官员们心下同凄,仿佛吸入肺部的不是空气,而是冰晶。
与周嘉谟铭记隆庆六年七月十六那样,今日观刑的官员也绝不会忘记万历四十八年,腊月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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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骆思恭站在午门的城楼上看锦衣校尉廷杖百官并百感交集的时候,他的长子骆养性也带着指挥使司签发的晋升令去了东司房。
“骆经历别来无恙啊。”骆养性刚进入正堂,海镇涛就站起身主动迎了上去。
“见过海佥事。”骆养性抱拳拱手。
“骆经历请坐。”海镇涛摆手示意,然后吩咐衙役上茶。
坐定后,骆养性率先开口道:“恭喜东司房在东林党的案子上,力压北镇抚司,夺得头功。”
海镇涛一怔,旋即笑道:“呵呵。不管是哪个衙门斩将夺旗,不都是掌卫大人指挥有方嘛。而且我记得,这份儿功劳可是骆经历亲自送来的呀。”海镇涛的恭维里夹了些不难察觉的嗔怪。
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坐热,骆养性又站了起来。他两步走到海镇涛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九十度躬,并赔礼道:“海佥事,这事儿我得向您赔礼。当时我是怕办不好这件事儿,所以才把犯官孙如游送到您这儿来的。请海佥事大人稍恕。”
“哈哈哈哈!骆经历快坐!”海镇涛很欣赏骆养性的坦诚,即便这份儿坦诚是事后的。无论如何,这种态度总比死鸭子嘴硬,还要“挟恩图报”好太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