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贤婿如子
陆文昭心里有事,睡得很不好,因此早早地就起了床。
“夫君?”陆文昭的动静不大,但还是搅起一阵冷风,扰到了同被而眠的海柔。
“你接着睡,我自己穿衣服。”陆文昭轻轻地将海柔推了回去。
“阿九还没有起来吧。”通常情况下,家里唯一的女仆阿九是起得最早的人。因为她得为老爷和夫人准备早餐。
“没关系。我自己在外边儿对付对付就行了。”成亲之前,陆文昭就没被人伺候过,因此他的手脚很麻利,没多久就将一身行头穿戴齐全了。
“夫君有什么心事吗?”海柔眨了眨眼睛,努力地让自己清醒一些。
“也没什么,只是今天该交差了。”陆文昭俯下身,在海柔的额头上啄了一下。“谢谢。”
海柔想把这个吻还回去,但她撑起身的时候,陆文昭已经跨上包裹转头了。所以她只好红着脸缩进被子里,装作无事发生。“去去吧。”
陆文昭离开家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不过大道上已经有临街的早餐铺子支起棚子开始营业了。陆文昭来最常光顾的羊汤馆,照例在桌面上排出几枚大小不一的铜钱。老板也不多问,只打了声招呼,就给陆百户端来了一碗暖呼呼的羊杂汤和几个馒头。
陆文昭一口馒头一口汤,间着去了膻的羊杂,很快就用完了早餐。临离开时,一阵微风卷来几粒异样的冰寒撒在陆文昭的脸上。他仰头远眺,看着天边微白的鱼肚,心想:又要下雪了。
锦衣卫东司房衙门正堂,指挥佥事海镇涛正皱着眉头,翻看桌面上的记录和报告。海镇涛看得极其专注,甚至有人推门引入一阵风雪,他也没有察觉。
陆文昭并未说话,而是寻了个空位坐下来默默地等着。他很清楚海镇涛的脾气,泰山大人一旦进入专注的状态就非常讨厌被人打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三刻钟后,海镇涛终于将左手边的文书全部腾挪到了手右边。
不过海镇涛并没有因此放松,他的眉头仍旧是皱着的。他打算把这些东西从头到尾再梳理一遍。海镇涛揉了揉鼻梁上方的睛明穴,唤道:“来人。”
“见过佥事大人!”陆文昭赶紧走上前去。
“去给我弄一杯热”海镇涛想要一杯热茶,但看见来人是女婿陆文昭,就没有再继续吩咐下去。端茶倒水可不是正六品的武官该干的活儿。“你怎么来了?”海镇涛的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大牢里出什么意外了吗!?”
陆文昭当然知道海镇涛意何所指,于是赶忙否定道:“没有!孙大人好得很。”
“那就好。你什么时候来的?”海镇涛点点头,然后朝衙役招了招手。“倒了,重新泡。”
“没多久。只是看大人在忙,所以就没敢打扰。”陆文昭关切地问道:“看您愁眉不展,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最近京里不是出了好些人命案子吗。”海镇涛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索性站起来伸个懒腰,开始在偌大的正堂里踱步。“兵马司束手无策、一筹莫展,那些领头的指挥隔三岔五地跑到指挥使司请求锦衣卫协助。本部那边儿在愁什么你也知道,所以大人就把这棘手的差事派到了我的手里。”
陆文昭眼前一亮:“人命案子可是容易捞功的好差事啊!”
差事分为好差和坏差,而好差事又可以细分为油水差和功劳差。油水差捞不着功劳但赚头大,像外派拿人、搜证抄家这些活儿就是一等一的油水差。而随军刺探、协剿叛乱这类需要搏命的差事则是一等一的功劳。
理论上,人命关天,因此命案也是特别容易出功劳的。
“好个鸟!”海镇涛见衙役端来热茶,也就停止踱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最近半个来月,几乎天天都有人死,手法干脆利落。明显是行家干的。”
“黑道暗?”陆文昭猜测道。
所谓“暗”,就是黑道帮派出钱买人的性命。一般来说,短时间内出现大量命案,或者说灭门惨案都和黑道有关系。
“不知道。坊间还有传言说是厂卫的黑悬红呢。”
“悬红”就和官府乃至朝廷有关系了。悬红有白有黑,像朝廷在萨尔浒战役前公开许诺的“擒斩贼酋努尔哈赤者赏银一万两,升都指挥使”就是近几十年来最大的一笔“白悬红”。
“最麻烦的事情,是这些死者几乎都他妈是读书人。还有两个出了宫的老阉”海镇涛顿了一下。“.老宦官。”
“读书人?里边有什么联系吗?比如同年、同乡之类的?”陆文昭帮着分析。
“查了半天毛都没有。”海镇涛伸出食指点了右手边的文书堆。“话说,你来这儿干嘛的?讨差事啊?”海镇涛见陆文昭一直没说事儿,就以为他是得到了消息,特地来自己这儿讨差的。
海镇涛随手挑出一本,扔到陆文昭面前。“拿这个去,一个月内出结果。能办出真结果自然最好,要实在是办不出,你就去京郊找几个有儿有女的流民出来扛,无非给点儿钱嘛。快
过年了,最好少积案子,不好看。”
尽管不喜欢,但陆文昭并不对海镇涛抛出的“最终解决方案”感到疑惑。因为,“将命案办成盗杀让流民来扛”本就是各级衙署的常用办法。流民查不到户籍,地位比造了册的奴婢还低,就算是承平年月也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锦衣卫能在靠事无法、办不出结果的情况下才钱让流民去顶,已经是非常仁慈的了。
“佥事大人,我不是来讨差的,而是来交差的。”陆文昭摇摇头,然后回到自己刚才的座位拿起背来的包裹。
“你交什么差?”海镇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拿到了孙大人的口供。”陆文昭打开包裹,将装在里边的供状一口气全给掏了出来。
“口供.”海镇涛一愣,旋即瞪大了眼睛:“你从孙如游那里掏出东西来了!”海镇涛赶忙放下刚端起来的茶盏,撑着桌子飞扑似的抓走了放在书案边缘的状纸。半烫的茶水溅到了海镇涛的手腕上,可他却浑然不觉。
“是。”陆文昭点点头。“孙大人签字画押的时候您已经离开衙门了。”
“你竟然真把这个钦差给办成了!”海镇涛越往下看,嘴角就越是上扬。
因为钦差通常牵涉广泛,所以是最复杂的一类差事。它可以是好差,也可以是坏差,甚至可能是死差。
决定钦差好坏的关键,在于办差人自身的智慧和办差人掌握的信息。
在钦差中,最不重要的是事实,而是圣意。知晓并顺圣意而为,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圣意难测,而且会被牵扯进案子的诸方不断影响。如果办差的人不能及时了解各利益攸关方的实力对比和相互关系,随意而鲁莽地办差。就很可能将自己办进去。
“简洁明了,主从清晰,还没有随意攀扯,这个供状真是太棒了!”海镇涛连连赞叹,甚至有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你怎么审的,上刑了?”“卑职不敢忤逆大人的嘱咐。”言下之意就是没有。
“那孙如游为什么肯招?”海镇涛还是将供状放下了。
“因为我们拿到了这个。”陆文昭从怀里掏出一块玉质的腰牌,微探身放到海镇涛的面前。
“孙嘉绩?”海镇涛将腰牌拿起。
“这是犯官的孙子。”陆文昭解释道。
“你派人去了浙江?”海镇涛问疑惑道。
孙如游是浙江余姚县人,因此也是东林党高层中与浙党相近的保守派,在对待洋人、洋教、洋学等问题上,孙如游甚至可以说是沈的“同志”。
“这倒没有。”陆文昭摇摇头。“孙嘉绩目前在北京国子监读书。”
“你抓了他?”海镇涛接着问。
“也没有,我只是请他吃了一顿饭。并向他说明了一些情况。”陆文昭还是摇头。“孙嘉绩不过是个连举人都没考上的年轻人。他很担心自己的爷爷,唬一唬就把东西借给我了。孙大人原来是不肯招的,但他总要为自己的后人想一想,所以我把东西给他,又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陆文昭翻到描述孙如游的那一页,并向海镇涛展示。“我允许他将自己摘出去,不做主犯。这样,孙大人的罪过就会小很多,即使最后被革职,对后人仕途影响也会小不少。”
“小声点!”海镇涛连摆手势,示意陆文昭当心。“这堂子里保不齐有西厂的人呢。魏珰就指着咱们犯事儿才能在皇上那里邀宠。”
“嗯!”陆文昭面上接受,但并不放在心上。“案子是您主办的,供状我就交给您老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抽出供状的最后一页。在这一页上除了案犯孙如游的签名和手印,还有经办人的姓名。陆文昭在文末分两行写了五个姓名,还留了好大一片空白。
“懂事。”海镇涛也不客气,直接在最末的空白处写上了长子海博康的大名。“拿去吧,还是你拿去交给掌卫大人比较好。”
“多谢佥事大人?”陆文昭有些意外。他特意将五个姓名分成两行写,就是为了方便海镇涛将“海博康”这三个字排在“海镇涛”后面。这样一来,头功就能算到海博康的身上。
“贤婿如子,何必如此生分。”海镇涛看出了陆文昭的疑惑,笑道:“你可比博康要出息多了。以后我下去了,说不定还得靠你罩着他呢。”
“泰山谬赞。”陆文昭赶忙自谦道。
“赶快去吧。”海镇涛满脸都是鼓励的笑容。
“不再添了?”陆文昭又点点了“海博康”后面的空白处。
“功劳就这么大,再多些人分就不值钱了。”海镇涛将案卷一把抓起,按顺序理了理,递还给陆文昭。“掌卫大人正需要这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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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司房和本部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因此陆文昭没多少时间就到了指挥使司衙门。
陆文昭原以为自己来本部交的第一个差,会是掌卫大人亲自交给他的,针对天师之女张诗芮的软禁。因为按照一般的情况,作为骆思恭下属的下属,陆文昭是没资格跑到本部衙门来交差的。
“卑职陆文昭见过掌卫大人!”见骆思恭并未伏案理事而是撑着脑袋发呆,陆文昭便径直走了上去,躬身拜道。
“陆文昭?”骆思恭有些意外。“东司房这么快就理出头绪了?”
“如果您问的是最近发生命案。”陆文昭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就明白骆思恭问的是什么。“卑职只能遗憾地告诉您,还没有头绪。”
骆思恭很烦躁。因为就在昨天,方从哲果如其言,以老迈昏聩为由向皇帝上表请辞。
而出乎骆思恭意料的是,皇帝并未驳回表辞,而是将之留中不发。
按通行的惯例,表辞被留中,相应官员就该暂停职务,停止一切公私往来,并在家中静候旨意。如此一来,方从哲就成了虚位的首辅。
按理说,首辅停职,就应该由次辅叶向高暂代阁相署理机务,但皇帝却直接下旨让第四顺位的沈以阁员之身暂行首辅职权。
一时间,枢机剧震,人人自危。
而且在这之前,方从哲不仅没有对骆思恭的请求做出积极的回应,反而将骆养性拒之门外了。
“那你过来干什么!”骆思恭本就皱着眉头更紧了些。
“卑职此来是为向掌卫大人汇报另外一桩案子!”看见骆思恭不善的眼神,陆文昭突然极度庆幸自己有幸得了曹化淳的指点。“与前几日畏罪自杀的犯官邹元标相关。”
“什么?”骆思恭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快说!”
“呼!”陆文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解下挎在肩上的背囊。“掌卫大人,在海佥事的督导下”
“闭嘴,说正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