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千错万错都是内阁的错
相同的一句话,从不同的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崔文升可以把言官的弹劾当屁放,但英国公的威胁最好还是当梯子用。
“罢了!就卖国公爷一个面子。”崔文升抬手喝令道:“停!”
番子们听到厂督下令立刻就住了手,并撤除包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国公爷,奴婢卖了您一个面子。您可得把皇上的面子找回来。”崔文升拂袖转身,又回到乾清门口。
崔文升走后,张维贤沉着脸对徐光启说道:“现在就劝他们离开,再闹下去就只有请皇上来压了。”
“多谢国公爷。”徐光启拱手道谢,然后朝着受伤官员走去。
因为人手充足,所以闹事的官员们无一例外地全都挂了彩。零星的血液飞溅在灰白色的地砖上,给本就肃杀的乾清门广场又添了几缕残酷的红。
番子们撤了之后,阁员们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方从哲在三位阁员的簇拥下来到受伤的官员们中间,和徐光启并肩站着。“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在紫禁城里吵吵嚷嚷,这是为人臣者当做的吗?”
还在温言劝慰的徐光启没想到方从哲的态度竟然如此的强硬。“首辅,这.”
方从哲止住徐光启,继续说道:“就算是开了午朝,也不是这种奏法,都散了!”就算是不和张维贤交流,方从哲也很清楚,崔文升那边儿是讲不通道理的,如果再闹事这帮人还得挨打。
“首辅,我们要为南皋公讨一个公道!”周朝瑞的脸上还挂着尚未凝固的倔强,这是东厂番子用皮鞭从天灵盖上抽打出来的。
“先把你的乌纱戴好了再讨公道吧。”方从哲走到周朝瑞身边,半蹲着捡起被抽落的乌纱帽,轻轻地放到周朝瑞的脑袋上。
“要说事儿的,先去文华殿对内阁说!别在这儿嚷嚷。”温言之后,是严厉的呵斥。“进卿,你领着他们去。”
“季晦、虞臣,麻烦你送伤重的官员去太医院,再请刘院使帮着照看照看。”叶向高接令后,方从哲又对刘一燝和韩爌说道。
“好。”刘一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首辅,您这是要”
“领旨。”方从哲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绕开一个又一个伤员,然后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独自一人朝着乾清门正殿的方向走去。
崔文升见方从哲过来,赶忙朝代持圣旨的宦官招手。宦官会意,立刻将之递了上去。
崔文升明显是狗仗人势,想要折辱方从哲。但方从哲古井无波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丝毫波澜,他径直走上石阶,撩袍下跪,叩首高呼道:“臣方从哲谨遵圣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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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位于紫禁城外朝东路,夹在东华门和会极门之间,与武英殿东、西相对。成祖永乐、英宗天顺、宪宗成化等时,文华殿曾一度作为“太子视事之所”。根据五行说,东方属木,其色为绿,代表生长,所以文华殿的屋顶和太子使用的其他宫殿一样,都覆盖着少有的绿色琉璃瓦,而非常见的黄色琉璃瓦。
从孝宗弘治起,由于太子年幼无法参政,或因不设太子或无有太子,文华殿就改为了皇帝问政之便殿,以及春秋仲月的经筵之所。嘉靖中,专志于修坛炼丹,祈求长生的皇帝对举行各种礼仪逐渐失去了兴趣,文华殿也就鲜为皇帝所临幸了。
当刘一燝将伤重的官员送到太医院御医堂并折回来之后,他发现文华殿里除了排坐在条凳上的人以外,还有好些站着的官员。他穿过人群,坐到属于自己的空位上,和六部七卿一起面对百官。
刘一燝一坐下,吏科给事中周朝瑞就站了起来。可他刚开口,嘴里吐出的词句立刻就被汹涌的声浪给淹掉了。
啪!
沈拿起惊堂木在桌面上猛地一拍。“肃静!这里是菜市口吗?”
“周朝瑞,你说。”等文华殿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方从哲才口点名。
“首辅,您认得我?”周朝瑞有些意外。
“你跳得这么高,想不认识都难啊。”方从哲还没开口,沈就接话了。
“沈阁老也一样。”周朝瑞不咸不淡地给沈顶了回去。
“说事!”方从哲不满地看了沈一眼。
“方阁老,我想先问朝会的事情.”周朝瑞知道方从哲领旨是为了打发崔文升,以免他们再遭东厂鹰犬的毒打。
“不用问了!我已经接旨了。圣旨就在我的面前。”方从哲抢断周朝瑞的话。
“您这是逢君之恶!”有一名左脸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刑部官员仍旧非常激动。“我等何惧做死谏之臣!”
“逢君之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出言呵斥的人是刘一燝。
“刘阁老,您先别急着撇清干系。”沈偏头看向刘一燝,但他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离开站在殿门口的宦官。
“沈阁老,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此等詈骂君父之胡言,内阁难道不要驳斥吗?”刘一燝根本不慌,
他顺嘴就把帽子给扣了回去。
“也就是说,刘阁老也认为反对朝改妄举是讪君卖直咯?”既然方从哲已经公开领了旨,那浙党便不需要在朝会的问题上含糊其辞了。所以沈干脆将“詈骂君父”改为“讪君卖直”并顺势挑拨刘一燝和东林党之间的关系。
这时候,答案无论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对。刘一燝的面色也显见的难看了起来。
“够了!”方从哲一声呵斥截断对话,为刘一燝解了围。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朝会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是内阁的责任,更是我的责任。我从一开始就不反对朝会改制,只是害怕群意汹汹,丢了我这张半入土的老脸。如今,汹汹群议不责我而责君父,我忝为人臣却不能为君父分忧我对不起皇上。凶奴挟私报复责打百官,我忝为首辅却阻止不了,若非英国公义助,今日恐有不忍之事.我对不起诸位。”
方从哲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在百官惊讶的目光中摘下自己的官帽放到圣旨的旁边。“今日之议结束后,我会上表请辞。”
“首辅?”沈难以置信地回望方从哲。
刘一燝入阁之后一直都想让方从哲,这个在神宗朝碌碌无为甚至尸位素餐的老头滚出内阁,把首辅位置腾出来。但现在真的听见方从哲主动提出辞官,刘一燝却一点儿成就感都没有。一时间讨论之声不绝,但没有人再度发问。
“朝会事情,我想说两句。”李汝华突然站起身,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刚才你说首辅是逢君之恶,而你要做死谏之臣。”李汝华用老年人特有的慈祥目光,看着刑部官员那张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脸,缓慢地说道:
“我不认为你是讪君卖直。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给事中,也像你这样满腔热血。当年郑洛,郑襄敏以兵部尚书经略陕西四镇及宣大、山西等处,又兼管陕西总督事务。他主张和戎,我就弹劾他畏敌贻患。”
“但之后我真去了陕甘阅视边务、开垦荒田,才发现郑襄敏并不是因为畏敌所以才主张和戎的。西北边防,十处卫所,十处空饷。无一将不喝兵血,无一吏不吞军资。手底下是这种兵,又怎么能打胜仗呢?当时我就想,恐怕换我去,也只能‘畏敌贻患’了。”李汝华浑浊的老眼里突然泛起一抹难掩的悔意。
“话好说,不好收。”
“万历十八年七月,郑襄敏以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经略西北并总督陕西,万历二十年二月即以病乞休,他只在任上干了不到两年。郑襄敏卸任三年后,官军与番人夹击把尔户于西宁,大破之。”
“朝堂上下看得很清楚,此皆郑襄敏和戎收番有功也。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物议已起,郑襄敏卒不得推,郁郁而终。而这个所谓的物议,是我的弹章挑出来的。”
李汝华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一种使人平静下来的魔力。他一边说话,一边与投来的视线对视。最终定格在那位刑部官员的脸上。
“你说首辅逢君之恶。但改日朝为旬朝,真的是‘君之恶’吗?”李汝华停顿了一下,朝乾清宫的方向拱手。“皇上改朝,所惠及者非皇上,实诸君啊!”
“皇上中居紫禁,上朝不过是从乾清宫走到乾清门。我等阁部府近皇城,尚且得在寅时五刻起而赴朝。诸君遍京师而居,又几时起?你们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就事论事之后,李汝华又将话题延展开来:
“先帝怠政,连年兵祸,户部空虚,百官欠俸。可皇上即位不足月余,即想着拨发帑银补发你们欠俸。为了让你们过一个好年,不至于为银子发愁,皇上还特令户部,为你们代偿利息。皇上惦记着你们,处处为你们着想,你们到底在闹什么!?”
说到此,已经有官员感动得热泪盈眶了。那个跳出来说方从哲逢君之恶的刑部官员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李汝华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眼角,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骂道:“方首辅说他对不起皇上,我看你们才是对不起皇上!”
“皇上!”袁化中突然跪伏在地,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号啕大哭起来。他这一跪就像是码的整整齐齐骨牌堆从中间倒了一块。没多久,大殿中央就再没有站着或是坐着的低级官员了。
他们一边号哭,一边呼喊着“皇上”或是“万岁”。搞得像是皇上在这里驾崩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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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门正殿。唐衷干儿子,王安的干孙子之一张言上,奔跑着推开了虚掩的殿门。他一进殿,就被里边儿的阵仗给吓到了。
殿内除了皇上和随侍的大太监,还有两排着甲执戈的大汉将军。这是御马监最精锐最忠诚的禁卫。
“有什么事儿直说,别傻愣着。”王安开口说道。
“禀告主子万岁爷,禀告老祖宗.们。”张言上看清商经颖的脸后,立刻在“老祖宗”的后面加了个“们”字。“那些文官跪伏在文华殿哭了起来。嘴里还呼喊着主子万岁爷。”
“哭了,为什么?”朱常洛翻身正坐。
“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先是”张言上一直跟在百官
身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看得是真真切切,因而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起来。要是能站着,他非得手舞足蹈不可。“.事情就是这样。”
张言上觉得文官们这么哭很不吉利,但他谨记着干爹的嘱咐,忍住了对此发表评论的冲动,只说完事实就静静地蜷跪在那儿等待吩咐。
“李汝华吗.”朱常洛点点头,对张言上说道:“你做的很好。出去把崔文升叫进来,然后继续去那边儿看着。”
得了皇上的夸,张言上的心底顿时升起一股自豪的情绪。“遵命!”
片刻后,崔文升走了进来,仍旧朝皇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奴婢崔文升叩见主子万岁!”
“起来说话。”朱常洛朝王安摆手。
“谢万岁!”
“你的差事办得好。”王安会意,先夸一句,然后转折:“但司礼监还是要罚你。”
崔文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按规矩回答道:“奴婢全听老祖宗吩咐。”
“你不请旨便责打百官,是僭越。故罚去今年的俸禄。”王安说道。
“奴婢知错。”崔文升跪下叩头。能为皇上背黑锅,这是好事。
“处罚决定择日昭示。现在,你可以把东厂的人都带回去了。”王安下令道。“从东华门出去,一定要经过文华殿。声势不妨大些,但不要进去。”
“遵命!”崔文升面对龙椅,倒退着离开大殿。
“商经颖。”殿门关上后,朱常洛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奴婢在。”商经颖快步走下须弥座,跪地候旨。
“等东厂的兵离开紫禁城,你就把加派到乾清宫和慈庆宫的禁卫撤了。”朱常洛下令道。
“遵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