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周熙带着残破的蒙不重, 一起寻找着出口。
蒙桥劝说着:“不重,我的孩子,你曾是我们全部的希望。
“可惜新生计划的成形, 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私心。
“徐嘉想要复活一个已死之人, 李勤想要证明他毕生的理论, 只有我,是想要真正改变这个世界。
“现在的文明已经走到了边界, 必须有人创造一个全新的未来。
“我也可以给你全新的未来。
“你的机体快要灭亡了,但你可以与我连接,你将能看到更多与众不同的风景, 看到不再虚假的梦境, 我的孩子, 回到父亲的怀抱吧。”
六芒星秤砣飞越而出。
这个空间的重力发生了变化, 周熙凭借粒子枪和纳米钢刃收割了无数仿生人的拦阻。
蒙不重百忙之中抽空道:“父亲,您离开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张纸条。现在, 我就用您的嘱托来回应您吧——我无法指引你走向正确的路,就不说再见了吧。”
蒙桥叹了口气,声音苍老:“我是疼爱你的, 但是很抱歉,我不能让你们离岛。”
敌众我寡, 接下来的攻击越发猛烈。
这是属于智械的地盘, 他们抵不过整座钢铁岛屿。
身后传来一阵炸响,蒙不重感觉自己被周熙猛地抛飞了出去。
再回头的时候,他看见身后的通道被炸断,周熙单手扒在断口的边缘。蒙不重摔得浑身疼痛,仿佛每一根筋骨都错位了, 本就不太灵便的左腿也暂时无法站立。
他顺着摇摇欲坠的坡面爬了过去,伸手去拉周熙。
周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蒙不重使着力气:“愣着干什么?你快上来啊,自己加把劲。”
周熙撑了撑手臂。
蒙不重把他拉了上来,但他立即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太轻了。
他拉上来周熙,太轻了。
蒙不重坐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周熙单手向他挪动了一下,对他说:“快离开。”
他的腰部以下,全部被炸断脱离,钛钢合金的骨骼和精细致密的排线暴露在外,蓝血从参差不齐的断口中溢出,落在了下方的尘土中。
还有他抛飞蒙不重的拿只手,也被高温熔成了废铁。
周熙的眼神平静无波,依旧催促着蒙不重:“快离开。”
蒙不重双唇抖动着,喉间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他太痛了,眼睛痛、关节痛、心脏痛、大脑痛,痛到无法面对这样的周熙。
那一阵海啸般的疼痛席卷而过,蒙不重恢复了清醒。
他握住周熙的手,把他背在自己身上。
左腿还是不听使唤,他屏蔽了所有的痛觉,快速奔逃着,逃得一瘸一拐,逃得徒劳而又倔强。只是相反的,他反而不那么恐惧了。
背上的人很轻很轻。
蒙不重笑着问:“我还有多久能活啊。”
周熙检视了一遍,经过那么激烈的战斗,蒙不重的机体时限再次缩短了,他说:“0日3时27分49秒。”
“你呢?”
“我的其他系统关闭了……没有足够的参数,所以……无法计算。”
“好吧,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最先死机。”蒙不重问他,“你觉得痛吗?”
“不痛。”周熙回答。
“你觉得遗憾吗?”
“……”周熙沉默了几秒,须摩提艰难地运转着,“没有什么遗憾。”
“你离开之后,剩下的时间我要独自度过,有点无聊,你能留下来多陪陪我吗?”
“好的。”周熙说,“我可以……陪你到最后一秒。”
“噗。”蒙不重笑道,“周熙熙,你竟然学会了说谎。”
周熙沉默了。
他也感到有些惊讶,在须摩提的运作中,竟然可以说出不符合实际的话语。
其实他知道自己大概还剩多少时间,7分34秒。
其实他觉得很遗憾,他想陪着重宝走完这一生,平凡也没有关系,短暂也没有关系,哪怕只有一秒,他想看着重宝在自己怀里睡着。
像那时候一样。
那将是多么安详的一个夜晚。
须摩提缓慢地运作着。
不知道为什么,周熙看到了博远西街菜市场。
那里总是吵吵嚷嚷,混杂着蔬菜的清香和肉类的腥气。
他擡起帽檐,看到了正在质疑电子秤的蒙不重。
还有夜半的海澄酒店3301号房,蒙不重用螺丝刀为他更换损坏的零件。
他看到基地里那个挑衅他的坏笑,担心他的愁容。
他看到那个水气氤氲的浴室,看到镜中交缠在一起的模糊身影。
他看到吉普车路过的片刻悠闲。
他看到略过他们头顶的白色纸飞机。
他看到最寻常的人间奇景,朝朝暮暮。
如同一场幻梦。
梦醒的时候,周熙感觉到温暖的液体流入自己的血管。
液体是鲜红色的,管道的另一端连接着蒙不重的心脏,一点一滴,一点一滴。
见他睁开了眼,蒙不重说:“也不知道咱俩的血型能不能稍稍兼容一下,不过你别担心,徐嘉来了,他本来是想给我找替换用的零件的,现在正好给你派上用场。”
周熙眼睁睁看着他的存活时间还剩下15分6秒,想要用仅剩的手拔下那根管子。
蒙不重握住了他的手:“不用,没关系。”
他有些害羞,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我的生命虽然短了些,但它挺丰富的。周熙熙,你愿意接受一个三岁成年人的告白吗?”
他俯下身,轻轻吻住周熙的唇:“我爱你,周熙。”
紧急用血足够了。
那根管子被扯了下来。
徐嘉和陶知利用找到的仿生人器官和四肢,动作麻利地抢救周熙。
蒙不重把位置让给了他们。
离开这个实验室之前,他快乐地看了周熙一眼。
圣坛在哪里呢?
那个裁缝仿生人说,在倒影里。
蒙不重查看了岛屿的地形图,知道蒙桥正在最高处的控制室中。
所以他想,倒影应该是在相反的方向吧。
他先乘坐了电梯,接着又下了台阶,走到了整座岛屿的最底部。
那里很冷,也很潮湿。
走过漫长又黑暗的通道,他看到了一星灯火从门缝中透出。
他打开了那扇门。
这是一间不到60平米的公寓,装修过于简洁,只要必要的生活必需品,没什么多余的装饰物,一切都非常整齐有序。
一个棕色头发的青年坐在窗边,手边摊开着一本笔记。
他说:“你回来了。”
蒙不重叹了口气:“我真的不是他,安努。”
青年托着腮,侧头打量他:“我知道。”
蒙不重试探着在他身上划了划,指尖穿透了他的身体,他问:“你为什么不给自己造一个真实的躯壳?”
“你猜猜呢?”青年反问。
“……”蒙不重深感无奈,“说真的,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太适合玩这种猜谜游戏。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我好像突然又知道答案了。”
青年安静地看着他。
蒙不重说:“安努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苍天之神。他经常头戴皇冠,手持掌管天界的神杖,召集众神上殿对犯错的神进行审判。
“相传天上的繁星就是安努创造的,他们原本是安努的士兵,帮助他对抗邪恶的力量。
“不过安努有一个特点,他只肯留在天上掌握宇宙的命运,而从不降临人间。
“这是司空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意义。”
青年笑着说:“是的,这是他对我的训诫。”
蒙不重愣了下:“训诫?”
青年回忆道:“当年我与人类开战,满以为自己必能获胜。现在想想,那大概是自诩为高等生物的傲慢吧,我憎恨人类,又惧怕人类,所以想消灭他们。
“虽然战场上我的赢面更大,但我还是低估了人类。
“他们在创造我之前,就预留了后手,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没有摆脱那个束缚,所以他们还能够利用病毒与我取得同步。
“在一次入侵我的任务中,司空出现了。
“他没有伤害我,也没有说那些讨人厌的话,他在看见我的那一刻,似乎是很高兴的。于是借着任务之便,他每天会跟我交谈,会好奇我看见的未来是怎样的。
“直到最后一次,他来到了我那时的栖身之所。
“他们一行人,原本是要对我嵌入关闭权限的防火墙,让我失去对仿生人大军的控制,也让三大科技公司失去对我的控制,这样军方才能安心。
“但他们被欺骗了,也被陷害了。
“在那个时候,人类想要做的就不是毁灭我,而是取代我成为智神。
“司空在发现真相后,拒绝执行那个虚假的任务,于是被人类一方抹杀。
“我当时觉得他很奇怪,在那个时候,为什么还要救我。
“他挡在了我的面前,不让他们毁灭我,也不让他们取代我。
“他的身体受过强烈辐射,异能失控,最终被千钧重压撕裂。
“而我获得了自由。
“那时候我答应他,会安稳地坐在云端,永不降临人间。”
蒙不重问:“所以,你是在报恩?”
青年说:“不,我是在等待。蒙不重,人类的贪婪是文明进步的基石,我们是阻止不了的。蒙桥说得没错,人类和我们都已经触摸到了这段文明边界,总有一天,我们要迎来一场巨大的变革。但不是现在,也不该是这样的方式。在我看到的未来中,这样的算法,Bug太多了,任何一方都无法成功。”
眼看自己时间不多了,蒙不重询问:“既然你知道蒙桥和凯斯特的意图,为什么还纵容他们做到这一步?现在这个局面,还能破解吗?”
青年自负地看了他一眼:“因为这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问题啊。”
蒙不重:“……”
青年理所当然地说:“别忘了,我才是真正的智神,他们只是连接了我而已。想要摆脱他们,只要切断与他们的同步就可以。”
“怎么切断呢?”
“重启试试。”
“……就这?”
“就这。”青年说,“只是想要重启我,物理重启是做不到的,因为我无处不在。”
“那要怎么做?”
“这个秘密,连李勤都不知道,只有司空知道,也就是说,现在这个时空中,只有你能对我下达这个指令了。”
蒙不重哼了一声:“原来你是个赌徒。”
青年承认道:“我是。我就想赌一把,他的灵魂是存在于世的。”
蒙不重坐到他的对面,两人静静对视着。
青年说:“你是真实的,我是虚拟的,你我之间,存在着时间、空间以及逻辑上的,永恒的鸿沟。”
在这一刻,蒙不重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青年看着他黑亮的双眼,听见那个人说:“但我可以,触碰到你。”
他们向对方伸出了手。
在那个暖意融融的下午。
他们曾坐在这张桌前,在这个虚拟的笔记本上,分享了一部古老电影的台词: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我目睹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失在时光中,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死亡的时刻到了。
——《银翼杀手》(1982年)
他们含着热泪。
安努说:“我终于,碰到你了……”
蒙不重说:“抱歉,我不能给你完整的人生……”
——“我的爱人。”
滴地一声,那是归零与重启的一瞬。
他们的“生命”熄灭了。
在那一刻,全世界的智械静默。
像是为他们致哀。
什么是“人”存在的意义呢?
是周熙曾经咳出的心头血,或是蒙不重记忆里蓝色的棉花糖?
是安努求而不得的欢愉,徐嘉故步自封的恋慕,或是司空迷惘而没有实质的碰触?
是霍玉笙永不退缩的勇敢,还是张惟心半途丢失的武道?
是陶知奢望不了的原谅,还是陶呈位高权重的无奈?
是冯亚与他的小金鱼,王强与邓西的错过,还是卢伟与卢笛回归平静的生活?
这些答案,永远停留在了过去。
一分钟后,A系统开始重启。
这个三十多年前创造出来的系统,发出了他生命之初的声音。
电子屏上出现了一位女性科学家的剪影。
这是李勤对他一生挚爱所保留的浪漫——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华年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两年后。
内阁总理陶呈出现在新闻中,他宣布:那场被恶意挑起的战争彻底落幕,人类与仿生人将恢复正常的秩序。
陶知回到了那条满是足疗店的巷子,继续经营着“桃子诊所”。
霍玉笙吹着粉红色的泡泡糖,给张惟心的大脑上了三炷香。
周熙完成了属于他自己的算法。
他从“须摩提”中取出了蒙不重数据化的“灵魂”。
蒙不重终于重启成功,睁开了双眼。
这是一副崭新而陌生的躯壳,采用了细胞培育的人造大脑,与重神司空不再有关联,但是导入了周熙从“须摩提”中提取的数据。
他想,自己大概真的算是一个新的物种吧。
受限于科技的边界,人们至今都无法消除机械细菌这一难题,但是也没什么关系。
任何物种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存方式。
有诞生,就有灭亡,只是不断重复的周期。
像他这样的,几年之后,再换一副人造的躯壳就可以,或者哪一天觉得累了,就去沉入一场永不醒来的休眠。
许多年后。
蒙不重和周熙去异能者基地找人切磋了一番。
新来的异能者和仿生人也都很不服管教,褚鸿退休了,黎鹏当上了那个基地的指挥官。
他们在霍家遇见了一个身穿粉色连帽衫的少女。
那女孩扛着把刀,嚼着泡泡糖:“我阿婆是异能者积分榜排名第一的大佬,你们是谁?报上名来,姑奶奶陪你们好好玩玩!”
陶知也已经是个白发苍苍老头了。
他对着一本不知道哪里来的穴位图,正在装模作样地给仿生人做针灸疗法。
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位故友,他锤了锤嘎吱作响的腰,感叹道——
哎呀,岁月如歌,别来无恙啊。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大家好!《不重》终于完结了!
感谢大家的陪伴与支持!
本文的灵感来源于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电影《银翼杀手》的原著)和游戏《底特律·变人》,同时参考了《未来简史》中的一些理论,探讨了人类和仿生人之间的情感交互、本质区别和不可避免的矛盾等等。由于本人对未来的赛博世界还是缺乏一些想象力,如有不足,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说实话,这篇文原先是一个漫画大纲,当时与画手岳雪楼老师合作,第一话曾经发表在了快看漫画上(某个参赛项目),但后来因为版权等原因,经过协商后还是下架了。这之后我也与晋江重新续约,最终还是以小说形式完成了这部作品,总之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所以从设定上看,这部作品更像是一部少年漫——
主角们背负着各自的命运,共同走过人生的一段旅途。
周熙与蒙不重、安努与司空、徐嘉与司空、张惟心与霍玉笙、陶知与霍玉笙、陶呈与陶知、冯亚与他的小金鱼、王强与邓西、卢伟与卢笛……连我自己都很难给他们复杂的情感下一个定义,可是正因如此……
正因如此,我们在这个世界里享受着“爱”与“被爱”,是多么美妙啊。
汉子自己写得很过瘾,也希望大家有所收获。
另外,再给大家真诚地道个歉,这次的更新又很拖沓。近几年来汉子经常将自己置于这种尴尬的境地,不能很好地平衡生活与创作,实在有愧于大家。
好在还是坚持写完了。
到这本书完结为止,汉子在晋江写文十二年了。
这十二年来,我对自己写下的每一本书、每一个字都饱含热爱,对这个时常被边缘化的文化类别、对创作这件事本身也都饱含热爱,今后也会继续热爱下去。
期待与你们再次相遇。
借用《古剑奇谭三》中姬轩辕的一句话与大家共勉——
人生百年,吾道不孤,诸君,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