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椿给荆寒屿咬出了一圈刺目的手环,在扑向荆寒屿时,他以为完了,十年来的努力功亏一篑,他还是变成了怪物,他将要伤害他最喜欢的人。
但荆寒屿温柔地抱着他,纵容他野蛮残忍的亲吻,手在他背上轻轻抚摸,然后探入他的发间。
他的狂暴和施虐欲竟然在这抚摸下渐渐平息,覆盖在视网膜上的血色跟着消退,身体里鼓噪的愤怒和亢奋不再沸腾。
最终,他像是沉迷在荆寒屿的吻里,不由得撤下了浑身的蛮劲,乖顺地趴在荆寒屿怀里。
亲吻的主动权不知不觉间转移到荆寒屿手里。
湿润的唇分开时,雁椿痴痴地看着荆寒屿,他眼中的光还没有凝聚,细碎散落在瞳仁里,看上去有些迷糊,和平日里精干冷静的雁老师截然不同。
荆寒屿怜惜地摩挲他的嘴唇,不久指腹转移到鼻头,顺着鼻梁向上。
雁椿追着手指,听见一声轻笑,才忽然回过神,连忙闭眼,止住变成对眼的趋势,拨开荆寒屿的手,坐起来。
刚才他陷落在一种怀念的情绪里,才差点被荆寒屿戏耍。
对眼的把戏荆寒屿高中时就玩过,现在竟然又来。
高三开始前的暑假,准高三生们被剥夺了放假的权力,八月最热的时候,他们坐在教室补课。
雁椿将两年来打工攒的钱全交给乔蓝,让给乔小野看病,最后这一年,他要突击高考,不会再打工了。
但突然多起来的学习时间并没有让他安心,他越发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内心时常涌起阴沉的渴望,各种犯罪、反侦察的计划在他脑海中层出不穷。
他迷恋那些计划,在设想出的虐杀细节中兴奋得难以自已。
这比解出一道复杂的竞赛题更让他有满足感。
但他掩饰得很好,对每个人开朗微笑,即便是荆寒屿,也不知道他灵魂里住着一个变态的怪物。
不过他有时走神,会被荆寒屿欺负。
那是个中午,饭后大家都不爱待在班级教室,各自找自习室睡觉或是写题。
雁椿面前摊开一本物理真题集,脑中却过着一段肢体横飞的画面。
荆寒屿注意到他没动静,观察一会儿,突然说:“雁椿。”
“啊?”
荆寒屿食指点在雁椿鼻尖,然后沿着鼻梁向上推。
雁椿没反应过来,眼珠追着上移的手指,变成滑稽的对眼。
额头突然挨了一下,雁椿吃痛喊道:“你打我干嘛?”
荆寒屿说:“你又走神。”
雁椿眨眨眼,方才想象的那些画面像一张透明的、血红的画纸,蒙在他和荆寒屿之间,血、断肢、脑浆,和美好英俊的少年。
他突然生出一个恶劣的想法——他要把荆寒屿绑起来,索取荆寒屿的血。
但下一瞬,他惊讶得瞳孔微颤,一个声音问:雁椿,你在想什么?
冷汗迅速涌起,他脸色变得苍白,豁地起身,向门口跑去。
荆寒屿在后面喊:“雁椿,你去哪?”
“拉稀!”雁椿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只得胡诌,“你别来啊,我要面子!”
如果说在这之前,雁椿暗戳戳地喜欢荆寒屿,是那个年纪少年的一贯操作。
但在这之后,他已经不敢放任自己去追逐荆寒屿。
荆寒屿那么好,他的喜欢会伤害荆寒屿。
十年前,瘦削的少年被一句“拉稀”唬住,没有追上来。
十年后,荆寒屿将雁椿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将雁椿拉了回来。
雁椿奇异地平静下来,怪物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套了个圈,咆哮着,却无法挣脱。
过去的一段时间,他与荆寒屿一同放纵,但那条紧绷的弦从来没有真正裂开过。
所以有关当年,很多事他不敢提也不敢问。
经过刚才,他卸下了一些负担,为此轻松不已。
“你说我们谈过恋爱,我们……”雁椿双手抓着西裤,力道越来越大,他问得很不流畅,这些话堵在他喉咙和胸膛,已经折磨了他很久,“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荆寒屿沉默地看着他,一阵风从竹廊上吹过,风铃发出一连串清响。
“那你还记得什么?”
雁椿低头盯着榻榻米,“我从高二就开始喜欢你,不,也许更早。
但我不敢告诉你,高三之前不敢,高三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就更不可能告诉你。”
荆寒屿却说:“不,你告诉我了。”
雁椿立即擡头,诧异和不信积聚在眉间,“什么?”
“郁小海出事后,我们找到你,我抱住你的时候,你跟我说,想和我在一起。”
雁椿瞳光静止不动,须臾,他双手捂住额头,冷汗直下,“我记不得,我怎么可能……不,我不会这么说……”
荆寒屿捏住他滚烫的耳垂,“你觉得我在骗你?”
雁椿摇头。
他很乱,无法判断荆寒屿说的是真是假。
郁小海出事之后,他看清了自己的怪物本质,迫切地想从荆寒屿身边逃走,又怎么会和荆寒屿告白?
“我不知道。”
雁椿拿过一杯清酒,着急地浇向肺腑,“我不能向你告白的,我怎么……”
荆寒屿问:“为什么?”
清酒火辣辣地烧,雁椿忽然盯住荆寒屿,“你一直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荆寒屿蹙眉,“不要这么说你自己。”
“东西吗?”雁椿摇摇头,“这不是难听的词。
更难听的……”
荆寒屿打断,“我听过。”
雁椿怔了下,马上想到,当年郁小海遇害之后,他被当做凶手,人们用最恶毒的话咒骂他,避之唯恐不及,他听到的话,荆寒屿当然也听到了。
雁椿说:“那你知道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雁椿!”
“有的人,天生就热衷犯罪,犯罪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养料。”
雁椿有些悲哀地看向荆寒屿,“我就是那样的人。
我是个怪物,变态,我那么喜欢你,但有时候,我想咬碎你的喉咙,喝光你的血……”
将长年埋藏在心底的话说出来时,雁椿忽然撑不住,委屈、痛苦、不甘,复杂的情绪像蔓藤疯长。
为什么他是个怪物?为什么别人可以放纵天性,他必须压抑自己?
他耗尽力气,才成为一个普通人。
即便他将自己控制得很好,还是不敢靠近他心爱的人。
他活得好辛苦。
不知不觉,视线变得模糊,眼泪打湿了脸颊。
他用手背擦了擦,惊讶于那是眼泪。
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从他身上涌出来的多是鲜血,鲜少有泪水。
刚出国时,他失控时会自残,身上伤痕累累。
哭?他不会哭。
但现在,他哭得那样委屈,像个从来没有得到命运垂怜的可怜虫。
肩上突然一重,雁椿还未来得及擦掉眼泪,便朝前面栽去。
荆寒屿搂着他的肩,将他按在怀里。
“那又怎样?”
雁椿在纷乱的情绪中,难以理解这句话。
荆寒屿在他耳边说:“雁椿,那又怎样?你觉得这是很可怕的事吗?”
“我……”雁椿擡起头,一下子被荆寒屿的目光笼罩。
荆寒屿对他刚才的“疯狂言辞”无动于衷,“我想要你的喜欢。
你想咬碎我的喉咙,想尝我的血,这很公平。”
雁椿嘴角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我从来就没有害怕过,雁椿,你就为了这种事离开我?”
“不是……”雁椿下意识想争辩。
荆寒屿轻描淡写地描绘他的恐惧,但不该这样,不是这么轻松的事。
可他好像失去了解释的能力。
是啊,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明白一个变态——一个有了记挂的变态——的恐惧呢?
荆寒屿将伤痕斑斑的左手手腕拿给雁椿看,“你想从我这里索取的,我都给你。
你所谓的伤害只有这种程度吗?我还可以给你更多。”
雁椿捂住荆寒屿的嘴,低声念叨:“你疯了?!”
荆寒屿笑了声,热息铺洒在他掌心,他像被烫到了,立即收回手。
真可笑,他一个疯子,刚才居然说荆寒屿疯了。
“疯子配得上你吗?”荆寒屿笑道:“雁老师。”
理智缓缓回到雁椿身上,他以陌生的目光端详荆寒屿。
从他意识到自己不正常时起,他就明白自己配不上荆寒屿。
荆寒屿优秀、善良,经年累月,成了一个象征完美的符号。
现在荆寒屿却将伤手摆在他面前,要与他凑做一对疯子。
他不由得想,是我将疯病传染给荆寒屿了吗?
“你可以在我身上做任何事,我能够让你放松。”
荆寒屿扣着雁椿的后脑,一点点舔舐他眼角的泪水,“雁椿,你担心那么多,真正的怪物没有你这样善良。”
雁椿在心里说,不,你看到的是伪装的我、变好的我,将来有一天,我也许会变回去。
“我不怕。
所以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一段漫长的停顿后,荆寒屿声音渐渐发冷,“如果你不听话,我会把你关起来,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荆寒屿摩挲着雁椿的眼睛、喉结,直到手腕,“都会被我蒙住、捆住。
除了我的床,你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看不到。”
雁椿在荆寒屿的低音里战栗起来,和畏惧无关,他正在兴奋。
荆寒屿阴森森的威胁刺激着他深藏的渴望。
这是什么威胁,分明是热情的邀请!
风铃又摇晃起来,明亮的涟漪在雁椿黢黑的情绪中荡开。
他勉强将理智拉回来,直视荆寒屿的眼:“给我点时间,有些事情我想弄清楚。”
须臾,荆寒屿点头,那股一起疯魔的劲头散开消失,只有斑驳的手腕是他们发疯的证明。
“你真的想不起我说的事?”荆寒屿审视雁椿,“郁小海遇害后,一直是我陪着你。”
雁椿慎重地嗯了声。
那段日子非常混乱,他隐约记得荆寒屿的确偶尔在他身边,但印象并不鲜明。
毕竟那时他对高考、学业已经不抱希望,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拥有光明的未来。
荆寒屿长吐一口气,也在消化这个听起来很像谎话的解释。
他沉默起来像一尊精美的雕塑,每一根线条都有故事。
雁椿出神地看着,视线无法移开,邪恶的那一半阴郁地想,你让他堕落了,继续践踏他,毁掉他。
正常的那一半却七上八下,为让心爱的人伤心而忏悔。
“你……”终究是正常的一半占了上风,雁椿说:“你在难过吗?”
荆寒屿擡起眼,对视片刻,“我在想,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你说的好像是真话,但你为什么会记不得?”
雁椿急切道:“我没骗你!我当时接连受到刺激,情况恶化,无法控制自己,不可能继续留在一中了。”
荆寒屿眼神一瞬间变得狠厉,“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消除了你的记忆?”
雁椿摇头,但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而这正是他向荆寒屿要时间去弄清楚的事。
“言叔不会这样做,博士也不会。”
雁椿知道下这样的结论过于感性,但他好像明白,此时比起真相,安抚荆寒屿更重要。
他把疯病传染给了荆寒屿,他要哄好荆寒屿。
荆寒屿低头看了看被抓着的手臂,好一会儿才说:“你在哄我吗?”
雁椿脸颊发烫,刚想否认,又听荆寒屿说:“雁椿,你很久没有哄过我了。
你以前明明很擅长,现在就只会扯住我的衣服,拍拍都不会了吗?”
这一刻,雁椿眼里的荆寒屿变得很柔软,好像回到了高中时的样子。
没有被他污染,还好好地挂在天边,充当他可望不可即的月亮。
那时候他多喜欢哄荆寒屿啊,攒钱买不中用的小东西,学做菜,没事就把一中附近那套房子打扫一新,荆寒屿有时心情不好,他绞尽脑汁讲笑话,不惜自己也当个笑话。
他拍着荆寒屿的肩,“拍拍,不生气啊。”
荆寒屿看了他很久,把他的手打开,他也不尴尬,冲人傻笑。
“你让我拍拍。”
“行啊,那你别生气了啊。
你看我哄你哄出一身汗了都。”
哄公主都没这么费劲的。
荆寒屿朝他伸出手,他连忙把肩膀递过去。
刚才他拍的是荆寒屿的肩,以为荆寒屿要拍的也是他的肩。
可荆寒屿却一把压住他的脑袋,将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最后还拍了两下。
他终于挣扎出来,却见荆寒屿脸上的郁气消散了,唇边挂着很浅,但很好看的笑。
往事在这一刻变得鲜明,像有一把锋利的刀,割碎了落满灰的蛛网。
雁椿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往事的不同方位,过去的他看见自己拼命朝荆寒屿摇尾巴,使尽浑身解数讨好荆寒屿——他是在快乐地做这些事,暗恋一个人,就该这样,酸酸涩涩也是甜的。
现在的他却看见他并不是单恋的小丑,荆寒屿纵容他靠近,索要他的哄,在他滑稽的讨好下,笨拙地配合。
他最最喜欢的人,居然一直这么可爱。
雁椿低下头,朝向荆寒屿,耳尖很烫。
他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哄过人了,几乎忘了怎么哄人。
但他不笨,知道荆寒屿其实很好哄——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把生气的月光哄好。
“你可以拍拍。”
他说:“像以前一样。”
几秒钟后,发间传来触感,很轻,带着些微颤意。
荆寒屿没有拍他,珍重地吻了吻他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