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椿起初对手环很抵触。
当年刚出国时,言朗昭和卡尔通博士为了实时掌握他的情绪变化,也给他佩戴过类似的设备。
在冰冷的仪器面前,他就像一块透明的玻璃,任何人都能窥探他内心的邪恶。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个不能拥有隐私的人,他的心理被放大分析,直至有一天,他终于在很多人的努力下,变成现在的样子。
荆寒屿说手环的警戒模式不会窥探不必要的隐私,可谁知道呢?
那天他嘴上答应,荆寒屿一走,他就把手环摘了。
结果手环向终端发送保护目标行踪不明的反馈,荆寒屿也不亲自来找他,直接跟叶究“告状”,他当即遭到操心队长的痛斥。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那之后就不敢随便摘了。
既然戴着,他便要把手环的功能吃透。
总不能手环对他一清二楚,他对手环一无所知。
当天晚上,他就在瞎捣鼓时把手环的语音对答系统打开了。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机械男声刚跳出来时,雁椿吓了一跳。
没收集到应答,手环又问了一遍。
雁椿的手机也有语音对答功能,但很智障,经常驴唇不对马嘴,一本正经说傻话。
不知道手环会不会聪明点,雁椿好奇道:“你可以和我聊天吗?”
手环卡了一会儿才说:“可以,你想聊什么?”
雁椿低低笑了声,心道手环可能比手机还蠢,手机至少不会在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上卡住。
“嗯……你叫什么名字?”
“屿为科技。”
看来还是统一的初始名字,雁椿问:“那我可以给你改名字吗?”
“可以。”
“屿为……那就叫你小屿?”雁椿说完才想到,屿为的屿是荆寒屿的屿,正想修改,手环已经改好了昵称,“我是小屿。”
雁椿:“……”
你刚才不是卡壳吗,现在又这么灵活了?
“还是不要叫小屿了,你是手环,我就叫你环环。”
“不可以。”
雁椿惊讶,怎么这语音系统还能拒绝主人的要求?
“为什么?”
“为什么?”
两个声音几句同时传出,雁椿曲起食指,在手环上弹了下,“什么为什么?”
手环:“为什么不能叫小屿?”
“这个啊。”
雁椿胡说八道:“因为要避讳。
你们老板的名字里就有屿。”
手环沉默下来。
雁椿说:“轮到我了。
为什么不能改成环环?”
手环:“初次改名一旦完成,就不能再改。”
“哪有这种规定?”
“系统命令。”
雁椿不信,研究了半天,发现真的改不了,只好作罢。
他研究的时候,由于没有关语音对答系统,手环一直在和他聊天,他发现这手环比手机还是灵活多了,除了开头卡的那一回,后面几乎都对答如流。
“好了,今天谢谢你陪我说话。”
雁椿放弃改名,摘下手环放在桌上。
手环:“你不要我了吗?”
雁椿莞尔:“我要洗澡睡觉了。”
手环:“哦。”
雁椿洗完澡出来,拿手环去充电。
手环说:“我的辐射不伤人。”
“嗯?”
“雁椿,你可以把我拿到卧室去充。”
雁椿家里有好几个语音对答机器人,在国外时,这些机器人帮他熬过了一段很难受的日子,所以他习惯和语音对答系统聊天——比和人聊天轻松多了。
这手环与众不同,还会自己提要求,可见智能程度更高。
雁椿觉得有趣,把手环放在卧室的飘窗上充电。
关灯之后,手环转过一圈幽蓝的光,“雁椿,晚安。”
雁椿笑道:“环环,晚安。”
也不知道是道过晚安后就进入了休眠状态,还是手环不承认环环这个名字,总之没有再回应雁椿。
次日一早,雁椿醒来后戳了手环一下,“起床了。”
“先生,早上好!”一模一样的声音,雁椿却觉得哪里不一样。
但白天时间紧,他也没工夫琢磨,晚上回家后一边做饭一边和手环聊天,那种不一样的感觉又消失了。
手环甚至会吐槽他做的肥牛盖浇饭味道一般。
雁椿:“说得像你尝过一样。”
手环:“我能感知你的情绪,你刚才一口下去,没有特别兴奋。”
就这么和手环和谐共处了几天,雁椿已经习惯了。
唯独觉得奇怪的是,语音对答系统偶尔不那么聪明,但想想也正常,他用过的智能设备就没有完全不智障的。
今天市局和研究中心都没什么事,雁椿便提早下班,到健身房锻炼。
他办的是年卡,还请了私教,但已经很久没有练过了。
做有氧时,有私教盯着,练多少组都有严格的规定,上跑步机之后私教就不管了,雁椿才放开了跑。
现在撑在扶杆上休息,浑身骨头都像烧起来,心脏快要爆炸,小腿肚转筋,暂时迈不开步子。
后面的放松运动做了大约半小时,雁椿打算去洗个澡,开柜子时却看见荆寒屿走过来。
他怎么会来?
雁椿小腹下意识收紧,尽量显得从容。
可荆寒屿西装革履,他却只穿着轻薄的短裤和无袖背心,更重要的是他全身都湿透了,衣裤紧巴巴地贴在身上。
这让他怎么从容!?
荆寒屿在离他两步远站定。
雁椿说:“荆总,你也在这儿办了卡?”
荆寒屿的视线直白地在他身上扫过,他呼吸还很重,胸口一直在起伏,那两点顶着湿漉漉的背心,十分显眼。
荆寒屿看得毫不避闪,他是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
“那你练啊,我已经练好了,先去洗澡……哎哟!”雁椿想脱身的心情太急切,步子迈得大了些,酸软的腿部肌肉却十分不给他面子,疼痛直上天灵盖。
是荆寒屿伸手将他捞住,“小心。”
雁椿现在就像个水袋,这么一扑,和泼荆寒屿一身水也差不多了。
他忍着肌肉痛,费力地站直,“不好意思啊,我一身的汗……我出清洁费吧。”
荆寒屿摇头,“你先去洗澡吧。”
雁椿这个澡洗得七上八下,洗完一看,荆寒屿没换衣服没上器械,还在原地等他。
荆寒屿穿的是浅灰色衬衣,很容易留污痕的材质,胸膛和手臂上沾着他的汗水,没干。
雁椿看得脸皮发烫,却没立场问荆寒屿来干嘛,想让荆寒屿换下来,但很显然荆寒屿没有带多余的衣服。
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要不你换身衣服?”
荆寒屿低头看看那些汗渍,又擡头,“换你的吗?”
雁椿:“……”
荆寒屿:“你存了多余的衣服吗?”
私教正好经过,“雁先生,你不是放了套运动服吗?”
雁椿尴尬道:“好像是。
但我们号码不一样……”
私教是个自来熟的小伙子,“运动服本来就宽松,而且你那套买大了,这位先生穿正好。”
荆寒屿问:“可以借给我吗?”
雁椿还能说什么。
私教不放过每一个卖课的机会,笑嘻嘻地对荆寒屿说:“雁先生在我们这儿练挺久了,你看他那些肌肉,都是我调教出来的。
先生,要不你也买一套试试?”
荆寒屿眼中灰蒙蒙的,“调教?”
“对啊,我是我们这儿的金牌私教!”私教指指胸牌,还想继续说,却突然感受到某种危险,当即咽了口唾沫,一溜十步远,“不办就不办呗,吓死人了!”
雁椿找来衣服,荆寒屿去更衣室换。
雁椿内心是很想趁机溜走的,但成年人的素质不允许他这么做。
五分钟后,荆寒屿提着装衣服的口袋出来。
雁椿就看了一眼,心脏就开始乱撞。
他这套衣服买的时候想着只在健身房穿,颜色就选得比较出格,是粉红色搭配亮白条纹的。
荆寒屿刚才还是严谨稳重的商人打扮,现在突然换成这样,他简直无法直视。
但荆寒屿本人好像并不在意,评价道:“型号正好。”
雁椿只得把“你还是换回去吧”的话咽下去,伸手想拿荆寒屿手上的口袋,“我帮你送去干洗吧,附近就有家干洗店。”
荆寒屿却没给,“不用。”
雁椿说:“你自己送也行,但干洗费应该我出。”
荆寒屿没回答这个问题,“附近也有餐馆。”
雁椿:“呃……”
“去吃个饭。”
荆寒屿说完就向大门走去。
雁椿没理由留下来,也往门口走。
但过度锻炼的腿脚是飘的,尽管他已经很注意了,还是逃不过专业人士的眼睛。
私教粗着嗓门喊:“雁先生,你今天回去按摩一下,不然明天痛死你!”
雁椿说:“知道了知道了。”
荆寒屿停下脚步,看了看雁椿的腿,但没说什么。
这间健身房在离市局不远的商业中心,人流密集。
荆寒屿这一身吸引来不少目光。
那粉红和亮白太惹眼,对肤色身材长相要求都特别高,美的丑的都被放大。
长得寒碜点,穿着就像个脑子有坑的怪物,普通人则会被衬托得丑。
荆寒屿这样的一穿,却更加赏心悦目。
虽然雁椿时刻提醒自己远离警戒线,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荆寒屿就是照着他的理想长的。
“想吃什么?”荆寒屿问。
雁椿运动并不是想减肥增肌,于是也没有吃减肥餐的需求。
以前他练过后会找家店大快朵颐,今天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但荆寒屿把他的计划都打乱了。
“我回去吃素菜沙拉。”
说完雁椿就感到一丝沉痛。
荆寒屿沉默了大约五秒中,周围行人来来去去,就他们是静止的。
“你不问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吗?”
雁椿确实想知道,“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荆寒屿说:“我下午有应酬,在很多人面前表演,还想起了一个恶心的人,累。”
恶心的人?
是谁?
雁椿一时没有头绪,但理解荆寒屿的想法——他自己就不喜欢应酬。
“所以想看看你。”
荆寒屿语气不变,“和你吃顿饭。”
雁椿需要很努力,才能控制脸上那些乱跳的神经。
荆寒屿又说:“你还是要回去吃素菜沙拉吗?”
雁椿说:“你是专程来找我吃饭?”
“嗯。”
雁椿在还是拒绝和算了吃就吃之间权衡,最终发现他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拒绝,“行,你想吃什么?”
荆寒屿点头,“看你。”
不久,他们坐在一家日式烧肉店里。
这种店人多热闹,服务生还会时不时出现,帮忙烤肉,不像在西餐厅里对坐那样尴尬。
但雁椿提出吃烤肉时,忘了他高一结束后,就在那时还不怎么多的日式烧肉店打了整个暑假的工。
第一次请荆寒屿吃饭就是在打工的店里,他得意洋洋地炫耀烤肉技术,荆寒屿全程烤夹都没拿过。
高一期末考试前和詹俊的矛盾在荆寒屿、许青成的插手下化解,雁椿其实不知道荆寒屿跟詹俊说了什么,他后来去打听过詹俊,听说这人家里有钱有势,在平行班买分班横着走,不像是会轻易放过他的角色。
“你不会是跟詹俊打了一架吧?”雁椿实在憋不住了,问荆寒屿。
一中已经放假,盛夏的校园只有一群男生正在打篮球。
雁椿要打工,申请了留校,荆寒屿竟然也不回家,还住在校外那套房子里,白天经常到学校来看会儿书,打会儿球。
许青成约人打球,雁椿下午休息,也被叫来,这会儿和荆寒屿一起被换下休息,便坐在树荫下聊天。
“他打不过我。”
荆寒屿说。
“靠!”雁椿笑道:“那你总和他说了什么吧?”
“就跟他说,不要找你麻烦。
夜场的事过了。”
雁椿发现,荆寒屿这人不管做什么都很从容,但少年哪有那么多从容呢?太从容了就是慵懒,就是漫不经心。
但想想荆寒屿的家庭,雁椿又觉得正常。
荆家那么大个索尚集团,够荆寒屿懒一辈子的,恐怕只有破产了,荆寒屿才能收起那点漫不经心。
呸,平白无故咒人破产干什么?雁椿说:“明白了,他怕你,所以不敢惹我。”
荆寒屿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雁椿笑得不行,“荆哥,你都不谦虚一下吗?”
荆寒屿扭头看他,忽然伸出手,盖在他脸上。
“干嘛呀!谋杀亲同学呀!”雁椿夸张地叫,双手并用,去扒荆寒屿的手。
两人都汗津津的,皮肤上有一股热气,一个要盖,一个不让盖,扭来打去,汗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我脑袋又不是篮球,你要盖也不能盖我……”雁椿终于把荆寒屿的手挣开,看见荆寒屿脸上挂着很淡的笑。
荆寒屿平时不怎么笑,这显然就是闹开心了。
雁椿愣了下,笑得更明亮,“你这人,盖着不让我笑,自己偷笑。
干嘛,怕我笑得比你帅啊?”
荆寒屿说:“你笑得太傻,帮你挡一下。”
别人这么说,那是开玩笑,但荆寒屿这么说,雁椿就听不出是玩笑还是真话了。
但他静下来一思考,荆寒屿唇角的弧度就更大。
他这才明白被骗了,往荆寒屿手臂上一怼,笑骂:“你这人!”
荆寒屿问:“你在哪里打工?”
雁椿将腿伸得老长,晃来晃去,“春集里的日式烧肉店。
你吃过吗?”
荆寒屿摇头。
雁椿突发奇想,“那我货格%沃次~魔法球请你!感谢你帮我解决了詹俊!”
荆寒屿眨了下眼,十分矜持地开口,“我不会烤。”
“有我在,还用得着你?”雁椿挑着眉梢,“我伺候你,你只管吃!”
说这话时,雁椿并不知道荆寒屿是真的不会烤,也不知道很多年以后,荆寒屿仍然记得他那得意得浑身闪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