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是青衡山的禁地之一, 背靠长砚峰,由一条深深的山谷隔开,寒风阵阵, 几乎不能够被日光照到。
云海茫茫,颜离越过索桥,寻到了枯树下的陆梦生,低声询问:“你告诉师兄了?”
陆梦生擡起头来, 眯着眼眺望长华峰峰顶的日光,回答道:“没有。”
“他闭关一向没有时日,这次又是带着旧伤,现没有要紧事,还是别打扰他了。”
“他座下两弟子失踪,事情还不算大吗?”颜离沉默了一瞬, 开口道:“广乘阁几乎是被灭了门, 还有几个小门派也坚持不住了……”
“焦正青始终没有露面, 可苏百慕他们的确是在北海境遇上了他。”
“他无非就是想当魔尊, 长生不老,”陆梦生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摩崖前擡头细看上面的碑文, “万事有因,周而复始……尧甄真人能镇压他百年, 他定会记恨上青衡山。”
“可现在掌门师兄闭关, 谁来当下一个尧甄真人!”
颜离低声问道,“不如我们去剑冢请落云剑出世?”
陆梦生背对着他,身影微动,却是没回答。
由峡谷下吹来的风阴凉无比,颜离脑后的发带被吹扬起来, 也一时无言静立着。
良久,陆梦生苍老的声音才响起:“付遥夜究竟是不是魔修还未定夺,那消息是谁传出去的?”
颜离摇头道:“当时在场的仙门极多,庄含的话不知被多少人听见,无从查起。”
“庄含,”陆梦生思索了一会,转来身问:“是沧澜派的弟子?”
颜离点头道:“是。”
陆梦生道:“我记得他师叔贺广真人曾习尧甄真人的剑谱,对青衡山也尊重有礼;像这样无名无实,没有根据的话,沧澜派应该不敢这样张扬,定是有人暗地里挑拨。”
“谁知道呢。”颜离又道:“现在以玄真寺为首,彻查了所有门派混匿其中的魔修……”
“一听青衡山也有魔修,就让玄真寺来查。”颜离叹道,“董小师叔说,等找到付遥夜他们,自会检验。”
被揪出来的魔修不乏门派内的佼佼者,有些是被夺了舍,也有伪装了外貌混在其中不让人察觉的。
至于那些弟子,都不知是何时被悄无声息地被杀害了。
这一番清查下来,道修元气大伤,变得惶惶不安,一度向青衡山递来请帖,想以青衡山为首,共同讨伐魔修。
“以青衡山为首……”陆梦生重复了一句,忍不住冷哼:“自己没有胆子,便又要推我们出面。”
“再派人去寻盛朗和付遥夜,近期下山的弟子,无论是为何事,都先以寻找他们两人为主。”他吩咐道:“若碰见他们二人,立刻让他们回门派,不要引起其他仙门的注意。”
颜离一一应下:“是。”
“其余事情,便由你们来出面了,”陆梦生偏头看一眼石窟紧闭的石门,叹息道:“我就在此等候掌门师兄出关吧。”
“陆师兄……”颜离闻言,面上犹豫不决,踌躇着低声开口:“你就算不想露面,也得去看看紫鸢吧。”
“她这几日都在禁地外等你。”
陆梦生一怔,颜离见此又道:“钟师妹说她那时被吓的不轻,从秘境出来时哭的泣不成声……你好歹也去看看她啊。”
枯树不剩几片叶子了,干枯的树叶被风吹的时候发出奇怪的异响,明明看起来一吹就碎,却还挂在树梢上。
陆紫鸢站在索桥旁的界碑旁,看着对面的云海,望眼欲穿。
终有一道身影隐隐地从雾气中显现出来,她一喜,连忙站在桥前。而等那身影近了,却看见是一袭鹅黄色的广袖长衫。
颜离停在桥前,无奈地笑了一下,对她道:“怎么还不回去?”
“颜长老,”陆紫鸢脸上难掩失望,再看一眼索桥对面,沮丧地开口:“我在等我爹爹。”
“你爹还有事要忙,”颜离摸了摸她的头,耐心道:“回去好好修炼,别分心。”
陆紫鸢犹豫了一会,小声道:“我再等一会。”
她看着颜离离开,叹了口气直接在界碑旁坐下,忽然听见熟悉的呵斥声:“随地而坐,像什么样子?”
“爹爹!”陆紫鸢扭头看来,见到站在桥上的陆梦生满头白发,鼻子一酸:“您……您怎么还不回长晖峰?”
她想要上桥,却被禁制给拦在桥外,陆梦生也从不上前一步,就站在桥的中央和她对话:“你来这儿做什么,还不回去修炼去,符画了吗?”
悬崖上的风极冷,陆紫鸢只觉得脸都要被刮疼了,嗫嚅着开口:“没有。”
犹豫了几次,她最终坚定地开口:“我想学占卜之术。”
“胡闹!”陆梦生闻言大怒,怒声喝道,“你赶快回去,不到凝神五层就不要来见我!”
“爹爹!”
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强压着不肯哭出声,陆长生背过身离开,始终没有走过那道桥,只让寒风把话传递过去:
“以后别来禁地了。”
已是秋末冬初,南方的小镇气候也有些凉。
付遥夜披了件黑色大氅,将海镜隐匿在宽大的斗篷下。领上是一圈厚重的毛领,衬着他肤色愈加白净;他额间的红痕被遮挡住,一点也不影响他面容的俊美,神情淡漠地瞥来,像个矜贵的富家公子。
萧见远穿的简单多了,一身白色的箭袖轻袍,乌发束在脑后,腰间是手掌宽的浅色腰封,显的他身姿挺拔,英朗非凡。
两人相貌出众,又是一黑一白鲜明的颜色,吸引了不少的路人。
“幸亏给你遮住了,”萧见远叹道,“要不然不知道惹出多少事端。”
他指的是付遥夜额间的那道红痕。往日里是给付遥夜的容貌更添一笔,但现在成了招摇过市的“活靶子”。
那日撞上鸣悦门的乐修后,二人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经过。两人隐匿了修为,换了一身行头,萧见远还给付遥夜买了女子用的脂粉,让他把额头上的印记给遮盖住。
付遥夜皱着眉,不情愿地看着桌上的瓷盒子:“一定要用吗?”
萧见远忍着笑,道:“没办法,谁让你美的这么显眼。”
付遥夜弯下腰来,将脸凑近他,撒娇似地说道:“那师兄给我抹。”
他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眼睫黑如鸦羽,看起来乖的不得了。
萧见远看他这副模样,心下一软,用手指取了些鹅蛋粉点在他额头上,鬼使神差地说道:“不如你直接换成女子打扮吧。”
付遥夜嘴角一抽,不知刚刚这样低眼看他的腰看了多久,直接伸手搂住,趴在萧见远的肩膀上闷声闷气地说:“为何师兄不穿裙子,师兄明明比我好看,腰还这么细。”
萧见远:“……”
好想打他但是打不过怎么办。
系统凉凉地道:“你试试,我看他不会还手的。”
萧见远:“……你闭嘴。”
萧见远后来问过系统:“你明明能开上帝视角,我就不信你没发现过什么不对劲!”
系统感觉自己很冤枉:“我只怀疑过他想杀你,可是我不知道他想搞你啊!”
“……我说的就是第一件事!”萧见远说:“算了,我们还是谈谈赔偿的事情。”
系统:“赔你一个男朋友还不够吗?”
萧见远是真想注销这个系统了。
“师兄又在想什么?”
付遥夜的声音低沉微哑,凑在萧见远耳边时惹的他耳根微红。
萧见远颇有些窘迫:“没想什么。”
付遥夜也不多问,伸手抓住他的手背。
萧见远每次和系统对话时看起来都像在发呆,但付遥夜时时刻刻地注意着身边的人。每当他看见萧见远放空思绪的时候,气质蓦地一变,沉静地就像真的不问凡尘的仙人一样飞升离去,令他有种莫名的恐慌。
自从付遥夜不再在萧见远面前遮掩,行事愈发坦荡,老是腻腻歪歪地做些小动作。
但萧见远一表现出抗拒,他又叹气着耷拉下眉眼,温软了声音:“就因为我是魔修,师兄就不愿意和我亲密了吗?”
之前也没见有过这么亲密啊!
他们一路上大多掩人耳目地骑行,偶尔会御剑而行,又要提防着有心人的观察,着实疲累。
过了腾江就是中原,青衡山所庇佑的地带了。萧见远提议先找个客栈歇息,明日直接回到宗派去。
两人随便进了一间客栈,跑堂的小二迎上来:“两位客官,用饭还是住店啊?”
“一间上房。”付遥夜头戴幂离,面容躲藏在薄纱后。
“等等,”萧见远同样带着帷帽,他先开面前的白纱,委婉地开口:“一间……有点挤吧。”
“不挤。”付遥夜已经将碎银给了小二,回头温声道:“虽说我们快到山门了,可这附近的门派更多了,不知有多少修士来往。我们还是谨慎些,勿要分开了。”
……你说的好有道理,再坚持就显的我无理取闹了。
虽说以两人的修为早已辟谷,但付遥夜又点了些饭菜,道:“这家客栈的酱牛肉很是一绝,师兄不妨尝尝。”
两人上了二楼的雅间,萧见远看着这家客栈的装潢,随口一问:“你怎么知道的?”
付遥夜倒了两杯热茶,轻轻地将茶杯放在萧见远面前:“上一世曾来尝过。”
他语气淡然:“被迫堕魔实在痛苦,很想食血肉,就只好买些熟食满足口欲了。”
萧见远默默地喝了口茶,小声道:“那你重活一世还要修魔。”
付遥夜展颜一笑,温声道:“被迫入魔和自愿修魔的感觉当然不一样。而且,既然修魔速度更快,我为何不选择当魔修呢?”
他又道:“不过师兄不用担心,我能够隐匿好魔息,其他人依旧会误认为我是凝神期。”
萧见远挣扎了一下,继续劝他:“依你的天赋,修道飞升不成问题。”
付遥夜放下茶杯,擡头直视着他,瞳孔泛着红光:“师兄,我说过了,我不想飞升。”
他见萧见远愣住,又低垂了眼帘,低声喃喃道:“若师兄早点出现,或许……”
“算了。”付遥夜顿了顿,最终没有说下去。
……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
“客官,您要的饭菜——”
小二满脸堆笑,高声喊着将菜端上:“客官慢用。”
饭菜端在桌上,强行打破沉默,付遥夜又恢复了温润的模样,将筷子递过去:“来,师兄尝尝好不好吃。”
萧见远沉默地吃着,一时食不知味。
吃到一半,楼下忽然有些吵闹,萧见远本没在意,却似乎听见有些耳熟的声音。
付遥夜也放下了筷子,探头向楼下看。
“我警告你,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这话!”
这声音是黑袍少年喊的,等他侧过头来,萧见远和付遥夜便认出他来——
是晋楚留。
“哟,凭什么不能说啊?”
晋楚留对面是四五个穿着沧澜派的剑修,腰间都带着佩剑,将晋楚留围绕起来:“我师兄可都见着了,那付遥夜明明就是个魔修,还杀了自己的师兄!”
楼上的付遥夜闻言,顿时僵硬了。
萧见远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看着晋楚留,别让他吃亏。”
“我们早晚都要露面的。”
灵兽出现在城中定要吓到凡人,长砚峰严禁在外放出灵兽。剑修向来比其他修士霸道,晋楚留又是一个人,明显落了下风。
“青衡山总共两个剑修,一个入魔一个身死,唉,真是误了尧甄真人剑尊之名啊。”
晋楚留气不过,刚想动手,沧澜派弟子就齐齐拔剑,只是还没上前,都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手腕,使得长剑脱手。
为首的剑修怒吼一声:“谁?”
萧见远从二楼飞身而下,冷哼一声:“身为剑修,连剑都握不住。”
晋楚留被挡住视线,好半天才认得出来:“盛师兄!”
沧澜派弟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是盛朗?”
萧见远这才正眼看他们,冷声道:“是谁看见我被杀了的?”
他脑里回忆过他们刚刚说的话,语气森然:“你师兄,莫不是那个叫做‘庄含’的手下败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