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 莫非是有所察觉,还是他心里其实介意,亦或是……仍想劝说自己选妃立后之事, 就如之前尚书大人尤言康那般?
思及此处,晏江引面上不由露出一抹苦笑,依照他的性子,只怕八成是最后者吧!
“太傅何故问起此事?”晏江引问出来的时候,其实心中非常没底, 可是那微末的希望让他控制不住,终究还是开了口。
裴烨哪里晓得晏江引中所想,他斟酌了一下措辞, 直白说道:“陛下既然有了心仪的女子,那女子是谁?何不娶进宫来?”
年轻的君王听见这话,面上堪堪维持的平静一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虽然早已想到了这般结果, 可是真正听到的时候,心中的难过还是难以抵挡。
希望破灭的如此之快,甚至让他来不及有半丝的遐想。
“呵……呵呵……”晏江引沉默的坐在那里, 半晌过去, 突然低低的笑出了声来。
裴烨听见这笑声, 心中顿时闷闷的,他想不明白, 眼前的少年不过将将十四岁,如何会有这般浓烈的情绪,那笑声里,似乎透了无尽的苍凉,让人忍不住的心疼。
“陛下……”裴烨试探着问, “你怎么了?”
晏江引擡起头来,双眼定定的看着裴烨:“若是朕喜欢的人,他不喜欢朕,朕又该当如何?”
话说在裴烨心里,晏江引才学与容貌都极为出众,加之他身居高位,想必喜欢他的女子数不胜数,因此倒还真的不曾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万事不可强求,若真的没有可能,陛下便该放下。”裴烨愣了一会儿,如实回道。
“是吗?”晏江引低低开口,“太傅让我放下,那你呢?”
“什么?”裴烨不明所以,现在不是在说陛下的事情吗,怎么突然扯到自己身上了?
晏江引脑海里想到之前种种,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太傅是想让朕如你一般,放弃自己喜欢的人,娶个不爱的女人,然后一生……在心里对他念念不忘吗?”
裴烨心中大震,他在说什么,这孩子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晏江引见他沉默,心中更是酸涩难言,对方这种反应,岂非说明自己的猜测都对了,他真的心里有人,而且想必那人,在他心中占据了无可取代的位置。
这一刻的晏江引,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到这个男人的心?
“太傅大人既是过来人,想必也清楚朕的心情吧……”少年声音愈渐低落,有什么东西恍惚下一秒就要冲破喉咙脱口而出,却又被他生生的压抑下去,因为他知道,自己即便说出来,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出来,维持现状已是不易,因而他不敢赌,也不赌起。
“你从前教朕读书时候,曾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这件事情,不管从任何人口中说出,也不该由太傅大人说出来,朕也不希望再从太傅口中听那种话了……朕累了,若无其他事情,太傅便退下吧!”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完全超出了裴烨的预想,心中一盘凌乱,此时也没心情再说多余的话,于是裴烨站起身来,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便吐出一句:“微臣告退。”
“嗯。”晏江引低低的应了一声,然后扭过头去,不再多看裴烨一眼。
被冷落的裴烨,心里蔓上一股失落,眼前的少年,静静坐在那里,看着荷花池对面的假山,他脊背挺的笔直,光影透过琉璃瓦斜斜打在他年轻精致的侧面上,漂亮的不似人间所有,可是周身却透出浓浓忧伤。
这般黯然的模样,看的裴烨不免担心,想了想,终究没能离开:“陛下。”
晏江引身子僵了一下,天知道他现下这表面的平静,到底是费了多大的努力才维持下来的,若是裴烨再待下去,晏江引不能保证会否在这人面前发作出来。
他甚至不敢开口,因为担心张口,便会泄露那些苦苦压抑的感情。
得不到回应的裴烨,心中担忧更盛,晏江引此时这模样,饶是他铁石心肠,也不放心将他独自丢在这里。
裴烨犹豫一下,擡手抚上了晏江引单薄的肩:“陛下还如此年轻,想必一切都来得及,若是还有机会,陛下当可尝试一番……”莫要如我当年,失去了才幡然醒悟,然后用所有的余生来追悔。
晏江引听了这话,死寂的心又泛起一丝希望,他缓缓的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裴烨身上,开口问道:“真的……有希望吗?”
少年那双漂亮的瞳仁里,重新燃起了光亮,恍如夜空之中的闪烁的星子般,裴烨看着他的眼睛,心中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点了点头,承诺一般的说道:“若那女子尚未婚配,陛下大可放手去追寻,将军府会永远站在陛下这边的。”
若唤作平时,裴烨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想起曾经的自己,还有少年方才那满身落寞的模样,裴烨心里第一次心软起来。
温和却坚定的声音传入晏江引耳中,他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心中压抑数年的感情,好似暗自奔涌的火山,烧的他胸腔灼痛,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一遍遍的重复着,说出来,说出来……
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捏成了拳头,晏江引几乎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朕喜欢的人,没有婚配,却不是个女子。”
裴烨心中一沉,显然有些意外,可是细细想来,这种结果却是情有可原,也难怪这孩子一直瞒着不说,心中藏着这样一段于世不容的感情,他一定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吧!
晏江引以为裴烨会震惊,会大声斥责自己,没成想对方的反应竟是这般平静,若他没看错的话,他眼中那浅浅流露出来的东西,是心疼吗?
“太傅不想知道朕喜欢的人是谁吗?”裴烨的反应,可以说是无端之中给了晏江引很大的勇气,他抿了抿唇,接着说了下去:“我喜欢的那人,他生的高大俊美,样样出众,在我尚且懵懂的年岁,他奉父皇的命教导我学识,那人虽然看着淡漠,对我却很有耐心,不管我做了什么,总能得到他的包容,不管我遇到什么事情,他总是在第一时间陪伴在我身边,他曾手把手教我笔墨丹青,授我弓马齐射……”
“陛下——”裴烨终于听不下去,一声低喝打断了晏江引的话,“不要再说了。”
对方话到这份儿上,裴烨即便迟钝如斯,也什么都明白了,可是这孩子如何会喜欢自己,他如何能喜欢自己?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便不是君臣,那也隔着不能跨越的鸿沟啊!
“不,你让我说完。”晏江引的声音沙哑了,可是语气却那么坚定,“当锋刀利剑朝我袭来的时候,他总是无比坚定的挡在我的身前,哪怕自己身受重伤。他教导我要做一个好的君王,教会我何谓民生疾苦,我本来无心这江山帝位,可是为了不让他失望,我逼着自己学习帝王之道,逼着自己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做一个好的帝王,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将他永远留在身边……这样他就能看到我,可我真是痴人做梦,当那些人逼着我选妃立后的时候,我才明白,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们之间都……我以为我能忍受,可是看着那些女人对你眉目传情,对你觊觎不休,我整个人都要掉疯了,我的理智荡然无存,有时候我常想,既然注定是那样的结果,我为什么还要做这君王?这一切本就不该是我的责任,我为何要担?”
“陛下——”裴烨听到最后,眼神渐渐寒冷下来,“你身上流淌着大晏皇室的血脉,从小享锦衣玉食,受万人朝拜,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这样说,置大晏万千百姓于何地?”
晏江引被他呵斥的愣了一下,继而擡手盖在自己的双眼上:“呵……锦衣玉食,万人朝拜,这些东西谁稀罕,我情愿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什么皇室血脉,我算什么皇室血脉,不过是个不知从那里来的野种罢了……”
裴烨心里一震,胸中继而窜出一股熊熊怒火,他厉喝出声:“晏江引,你在说什么浑话?本以为你聪慧过人,性情坚毅,当是能堪大任,不想竟是我,错看了你!”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什么叫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他如何能这般轻贱自己?
晏江引被他那句“看错了你”给狠狠的刺痛了心,双眼瞬间通红,“是啊,我让你失望了,你后悔当初扶持的是我了对吗?其实晏江凌说的没错,我就是个野种,我不过是我母妃和别人私生的野种,根本不是什么大晏皇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