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同去, ”晏江引摇了摇头,认真道,“父皇遣我此来姑苏, 本意是为了锤炼,若我什么也不做,光躲在屋子里,岂不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裴烨闻言,便不再多说, 有些事情,晏江引是必要知道的,不管出于关心、保护还是什么其他的心态, 裴烨都不会阻挡他展翼飞翔的路。
阿青带回来的少年被安置在别院西向的厢房,屋子虽然很大,但干净整洁,光线也还不错, 三人进去的时候,少年正躺在床上闭着双眼,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但在裴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 少年一瞬间睁开了双眼。
这样强烈的警觉性, 若不是常年刀口舔血,便是极度缺乏安全感所致。
裴烨迎着对方极度警惕的目光, 缓缓走到床边的圆木小凳上坐下,温声开口:“我听阿青说,你叫云枞,是吗?”
床上的少年看身量很高,但瘦的也很厉害, 眼窝凹陷下显得眼珠有些凸出的样子,他细细的打量了裴烨一番,开口问道:“你是谁?”
阿青在一旁适时的开口:“这是我家公子,你有什么冤情尽可说与公子听,只要你所言属实,我们会想办法解决的。”
“真的吗?”叫做云枞的少年,思考了一下,很快的做出了决定,他翻身从床上下来,直直的一把跪到了地上,“求公子救救我的家人。”
“起来说话。”裴烨伸手,一个巧劲儿便将他扶了起来,眼前的少年莫约十六七岁,瘦削的身躯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伤和淤青,看着颇有几分狰狞,清秀的一张脸上也有很多伤口,面色憔悴苍白,只是一双眼却清明坚定。
之前从阿青那里已经听说了不少情况,此刻再听云枞娓娓道来,裴烨心中不由愈发震惊。
仲春时节姑苏城发生了大面积的涝灾,依山傍水而生的人家,房屋大多被泥石流吞噬,周边田地所有庄稼也无一幸免,
这名叫云枞的少年,便是姑苏城郊梅子村的一个村民,在家乡被毁后,他们一家人到城中乞讨,那时候官府在城中建设粥棚救济,然后说为他们安置暂住的地方,得到食物的灾民不疑有他,跟着官府去了山中,不想却是有去无回,从此彻底失了自由乃至生命。
“竟有这样的事……真是岂有此理!”静坐一旁的晏江引听他说完,心中的愤怒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蹭的一声站了起来。
也难怪晏江引会有这样的反应,毕竟他自小长在深宫,很多事情根本闻所未闻,加之裴烨多年对他的教导,震惊过后,便不由对那些可怜的百姓产生了深深的怜悯,更是痛恨那些枉顾王法,残害无辜的奸恶之人。
裴烨回到房间,久久不能入眠,躺了一会儿,终究从床上坐起,他披衣起身出了屋子,来到廊下拂栏便坐下,擡头之际,便能看到天边明亮的弯月。
这轮月亮和数百年前看起来无甚区别,依旧是那么澄澈透亮,只是光阴流转,曾经那些出生入死的人早已消逝在尘埃,太平盛世以鲜血泼就,曾以为固若金汤,少能绵延长久,而今再看,原不过是一梦春秋,悉数随风流逝。
“如今这局面,也幸而你们看不见了,若不然定会痛心吧!”裴烨擡手轻抚过月下琼枝,幽深的眼中一派情绪难明。
“华兄好兴致啊,半夜不睡觉,躲在这里对月赏花吗?”一道晴朗戏谑的声音传入耳中,打破了裴烨的沉思,擡眼望去,却见是付明轻从转角处走来。
裴烨不动声色的敛了神思,“付兄怎么也不睡?”语气仍旧淡淡的。
付明轻扯唇笑了笑,不请自来的坐到裴烨身边的位子上:“长夜难销,睡不着。”突然沉静下来的语气中,方才那戏谑已是一扫而空,言语间似带了几分哀愁。
裴烨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含着淡淡的审视,若说他起初只是觉得这人不简单,那么在之后的一系列事情过去,裴烨心中的疑虑就不仅仅是一点了,想了想,最后选择开门见山的问道:“付兄为何知道姑苏府衙内有那密道?之前又是如何晓得我去了那处别院的?”
付明轻沉默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般,他开口道:“你可听说过延州付家?”
裴烨想了想,脱口道:“你是付家的人,付庄主是你?”
付明轻道:“是家父。”
“我记得付家只有一位公子,可你上次说此来是为寻你兄长……”裴烨顿了一下,想起什么,转而道,“是堂兄吗?”
付明轻摇了摇头:“是我母亲娘家的表兄。”
“原来如此。”裴烨沉吟了片刻,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目光接触到对方眼中的神情,一时又觉有些不忍,终究咽了下去,不动声色的转而道,“这姑苏城里的怪异之处,付兄似乎知道的不少。”
“我所知道的,想必你也都知道了,我一个生意人,不懂官场上的那些事情,此番之所以能蹚这趟混水,不过是想救出我的兄长,说来华兄这几日在那地方,可有发现什么与我大哥有关的消息?”
还是问到这上面来了么?裴烨心中低叹一声,随即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递到付明轻眼前,“这东西,付兄可见……”
一句话还未说完,手中的东西已经被对方一把抢了过去,付明轻瞳孔微缩的垂眼,一枚小巧的麒麟玉坠映入眼帘,玉坠雕工精致细腻,上乘的玉石在月色下流转着动人的光泽,反射在男子的眼中,却映照出一抹浓重的红。
“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它怎么会在你的手上?”短暂的呆滞过后,付明轻一把抓住了裴烨的双肩。
裴烨没有阻止他这激动之下的举动,缓缓的开口:“数日之前,我们夜穿云雾谷入姑苏地界,途中遇见一伙黑衣刺客,几番打斗下来,那些刺客皆被斩杀,就在我们以为危机解除之时,事发场地周围的草丛中突然窜出一个年轻男人,那人神志不清,但是战斗力惊人,和我们上次在城中那处别院中见到的十数个灰衣人一样……而这玉坠,便是从那人身上得来的。”
付明轻听到这里,身子无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擎着裴烨肩膀的双手越收越紧,几乎要嵌入对方的皮肉之中,“是我大哥,他……你见过他,那他后来人呢,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裴烨垂了垂眼,兴许是被对方激烈的情绪感染,心中也渐渐变得不再平静,然而却还是道:“付兄你……节哀。”
其实他多希望这真的是个误会,可是前有付明轻对那男子的描述,后有这麒麟玉坠为证,事实摆在眼前,叫他如何不信。
“节哀?”付明轻神情恍惚了一下,接着连连的摇头,仿佛急于否认一般,“不,这不可能,你一定是弄错了,我大哥他怎么会,怎么会……一定是你弄错了!”
浓烈的哀恸之气在男子周身快速的弥散开来,失去亲人的痛苦,裴烨前世不知尝过多少次,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他如何能不知道,因而此时就愈发觉得感同身受,可是理解归理解,却仍旧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想了想,他伸手落在了对方的肩上。
付明轻这人平日里几乎热情似火,可此刻情绪爆发,却显出与之不符的平静,他喃喃的说了几句之后,就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
从裴烨的角度看去,只见他微垂头颅,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也看不清面上是何神情。
付明轻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他擡袖重重的抹了一把脸,从扶栏边的木座上站了起来。
天宫向来不识人世愁苦,在这样的时刻,头顶那一轮月反倒愈加明亮起来,仿佛恨不能照的这世间所有伤痛无所遁形一般。
皎皎月光下,男人泪眼模糊的一张脸猝不及防撞进裴烨眼中,他方才惊觉在这长久的沉寂之中,对方竟是无声的哭了一场。
“付……”付明轻走了几步,身形一晃,直直的往地上栽倒去,裴烨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却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响。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巧,裴烨闻声擡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立着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迎上对方眼中那状似伤心与不可思议的神情,裴烨心中猝起了几丝慌乱。
这莫名其妙的情绪,很快被他丢开了,裴烨紧了紧手上扶着的人,扬高了几分音量道:“怎么还没睡吗?”
白衣清俊的少年,视线幽幽落在裴烨置于男子腰间的大手上,月色之下的身形僵成了霜降后的青竹。
加上上回在客栈中,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怎了了?”晏江引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他……遇到些事情,”裴烨低头看了精神恍惚的付明轻一眼,“心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