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 是年十二月,天王崔广胜以重犯不容有失为由,命沈离央亲自将铁弓营押解入骧。

其时,有传沈离央于萧凌云故里为其私设陵寝。天王闻之大怒,下令将造谣者当场杖杀。

数日后,沈离央一行抵达骧城,天王率百官于城门外亲迎,以示荣宠。而后又设宴于流花江畔,为随行诸将接风洗尘。夫人刘氏与爱妾梅氏亦一同到场,与崔沈二人一齐设座于高台之上。

江边清风徐徐,虽是寒冬腊月,江面却未曾结冰。此时自然是没有落花的,只漂浮着轻纱一般的一层雾气,如梦似幻。

即使不至冰冻,这种阴冷的天气也足以冷得让人牙齿打战。天气是冷的,可将士们的心却是火热的。对他们来说,能够这么近距离的一睹天王圣颜,是无比幸福和荣耀的事情。

崔广胜还是那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在高台上面对底下诸将士,先是痛陈了一番失去义弟的悲愤,说到动情处,竟潸然落泪。接着又感念起众人为自己出生入死的情谊,承诺会论功行赏,绝不亏待任何一个人。

一席话说完,他又走下高台,接受众人的参拜和敬酒。

“今日也算是庆功酒,沈将军怎么却好像不大高兴呢?”见沈离央一直低头喝着闷酒,坐在身旁的梅夫人笑着问。

“庆功?”沈离央自嘲的勾起嘴角。难道要她庆贺兄弟五人只余三,庆贺自己竟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么?

她从刚才对着崔广胜就没多少好脸色,是而梅夫人也没计较,自顾自的说:“今日的天倒是冷,怎么也没多穿件衣裳?……我瞧前阵子那件白狐披风现在穿,就再合适不过了。”

梅夫人素来不是个絮叨的人,忽然间关心起她的衣着,难免让沈离央觉得有些异样。

她擡头看着梅夫人,发现她也正瞧着自己。那目光很是复杂,似乎有着不忍,同情,还有警示。

沈离央心里一紧,难道梅夫人是在提醒她什么?与那件披风有关的,就只能是……

正凝神思虑间,崔广胜回来了。

他放下酒杯,满面笑容的问:“在说什么呢?”问话时,眼神却是看向了刚才并没有说话的刘桂香。

梅夫人含笑低头不语,刘桂香倒有些莫名其妙,也只得答道:“我们在说这天冷,妹妹穿这么点太单薄了。”

“嗯,的确。”崔广胜看了沈离央一点,道:“这江边不比府里,风大的很。刚才若麒吵着要跟来,我忧心他的病,就没答应,还跟我闹呢。”

听到最疼爱的侄儿的名字,沈离央也不禁有些动容。

“若麒病了?”

“晚上睡觉踢被子,着凉了。现在的孩子太金贵,动不动就生病,哪像我们那时候。”

“我们那时候……他怎么能跟我们比。”

当初谋生艰难,一文钱要掰成两半花。世道又混乱,粮食和药材被黑商垄断在手里,一天一个价,普通人根本就病不起。

崔广胜想起当年,也有些唏嘘。“记得有次我发烧,几天不见退,以为快死了,都嘱咐让你把我埋山后了。后来你不知从哪采了一把草药,吃下去竟好了。”

沈离央神情淡淡,“大哥洪福齐天,是要成大事的人,那点小病小痛算得什么呢。”

“你总说大哥待你好,可你待大哥的好,大哥也是知道的。”崔广胜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那时你才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哪识得什么是草药?不过自己在旁边一棵棵的试,感觉没毒的才塞进我嘴里。后来我没事了,你倒是病了好几天。”

“大概我也是命硬,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

崔广胜拍了拍沈离央的肩。“为着不让你出兵的事,还在生大哥的气么?”

沈离央低头不语。

“二弟什么都好,就是太冲动了。那件事,我们本来就不占理,要是再大举出兵,岂不是有损义军长久以来积攒的声誉?天下间的百姓又会怎么看我们?”

“可是那是我们的手足啊……难道还比不上那所谓的声誉?”沈离央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从前我们没有能力,只好忍气吞声,难道现在还是只能不了了之吗?”

崔广胜叹了口气,说:“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明白。”

沈离央冷笑,“我什么都明白,就是有些不明白大哥你了。”

“你!”听了这话,一贯亲和的崔广胜也难免有些动气,刘桂香连忙给他抚背顺气。

沉默了一阵,崔广胜才重又开口,“上回跟着你来的那位顾姑娘,这次没一起来么?”

沈离央听他提起顾流觞,心中更是奇怪。当初担心他对顾流觞不利,所以她并没有将顾流觞的真实身份报上来。后面与朝廷所作的交易一事,也用其他理由搪塞过去。

“这天寒地冻的,她体弱多病,自然不好随我来回奔波。”

“上次见着,倒真是弱不经风的样子。”崔广胜摸了摸下巴上齐整的短须。“顾姑娘那见识谈吐,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吧?”

沈离央的脸色微变,“不过是个地方小官的女儿罢了。”

“原来如此。”崔广胜的手在腿上敲了几下,“只不知是哪个地方呢?”

沈离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大约是宛城一带的吧,别人家破人亡流落在外,我也不好细问。”

“嗯。”崔广胜点点头,也不再问。拿起筷子随意的吃了几筷子菜,又论了一会儿政事。许是觉得乏味了,侧身对刘桂香说:“你前些日子不是说酿了几坛葡萄酒么?正好今天妹妹也在,还不让人去拿来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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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太尉府。

顾流觞坐在案前,看着那些熟悉的摆设,心中感慨万千。

这雕梁画栋,香闺软枕,就是她的家么?不,这里不是。有那个人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啊。

她伸手抚着桌上一个温润的砚台,只觉触手冰凉一片,心中亦是空荡荡的一片寒凉。

“小姐,老爷来了。”丫鬟在帘外恭敬道。

“知道了。”顾流觞收敛了神色,缓步向外走去。

顾长青身着朱红色的朝服,面容冷峻的坐在椅子上,捧着茶盏悠悠的喝了一口。

“你如今的胆子真是越发大了。”

顾流觞知道顶撞他对于自己没有半分好处,却也丝毫不示弱,擡起头不偏不倚的和他对视着。

“你和余世侄的婚事,准备在下个月办了,你好好准备,到时别丢了我顾家的脸面。”

“父亲大人。”顾流觞低眉垂目,语气恭顺,“余家的退婚函,大概很快就会送来了。”

“什么?”顾长青脸色一变,狐疑的看着她。

“我已非清白之身,又怎可嫁入公侯之家?”

“你!”顾长青霍的站起来,挥袖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我顾长青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顾流觞捂着脸倒在地上,凄然一笑,“说到底,我不是您的女儿,而是一个工具罢了。从前我敬重您,以为您是贤臣良佐,可到了外面,才知道人们是怎么说您的。乱臣贼子,祸国殃民,若论不知廉耻,我又怎么及得上您半分?”

“好,好,好。”顾长青气得牙齿发抖,反手又给了她一巴掌。“看来你真是被那些贱民给迷了心窍了。”

顾流觞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鲜血,默不作声。

当日她故意让余清看见身上的吻痕,又装模作样的哭诉了一番被流民欺辱的惊恐——当然是说在被义军搭救之前发生的。

流民这个词的意思太广,就算余清窝了一肚子火也不知道把账算在谁的头上。

按他的性格,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子遭遇这种事。所以退婚是必然的。而被国公府退婚的女子,别说京城了,就是整个韶国又有谁家敢娶?

就算不能和心爱之人相守,她也不会轻易屈从,让顾长青的算盘打得太称心如意。

然而她还是太低估了顾长青。

只见顾长青沉吟片刻,忽然冷笑道:“就算余清退婚,你以为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他拂袖起身,不屑的哼了一下。“你现在这样,和那个妓女的儿子倒是般配得很。”

顾流觞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谁。

“余逍此时也是炙手可热,你这样就不怕开罪他?”

“他哥哥拣剩下的,给他都算擡举了。我再去请一道圣旨,谁又敢说半句不是?”顾长青冷酷的笑,“你就等着远嫁边关吧,如今翅膀硬了,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你活不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