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

? 顺道稍作修整,布兵完毕后,沈离央一行又回到了留城。

锦绣也不是第一次处理善后事宜,将所有的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只不过有些事还是要等沈离央自行裁定。

“这是此次论功行赏的名单,将军过目一下吧,看看有没有不妥的或者漏的。”

“那刘氏兄弟,要给他们记个头功。”几日之内连下两城,沈离央也是心情大好。

“这是一定不会忘的。”锦绣又道:“现下还空了许多职位,将军是否有意在这些人里提拔一些?旁的还好,只这个巡城校尉是要紧的。”

“正是因为要紧,才不能随便。”沈离央沉吟,“这个职,还是先让人兼着,再慢慢看吧。”

“好的。”锦绣又拿出一叠图纸,“营房的布置,还是按原来的,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你安排的自然是好的。”

“你旁边的屋子,还是照旧空出来吧?”

沈离央想也没想,就答道:“嗯。”

从锦绣开始跟着沈离央开始,就知道她旁边的屋子是一定要空着的。

本来以为她是替什么人留着的,但这些年也一直这样没人去住。她本来就有点好洁,不喜与人太过接近,所以也没人多想什么。

过了两天,临近新年,为了洗刷一下城内战后有些沉闷的气氛,沈离央便下令补办了一场庆功酒。

酒会办得轻松而随意,除了一些高级的将领参加外,普通士兵也可在帐外自行取用酒食。

这些士兵平时很少有这样不加拘束的时刻,在地上点着篝火,围在一起饮酒唱歌,划拳作乐,整个军营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顾流觞毕竟是闺阁长大的官家小姐出身,不比沈离央终日和部下打成一片,对这种场合自然是避之不及。

沈离央见她不至,还特意让人送了些饭菜过来。顾流觞也没什么胃口,也无心读书,就早早的睡下了。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被外面的喧哗笑闹声吵得无法入眠,索性披衣起床。

今晚的夜色极好,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微凉的风从远处吹来,带起一片沙沙的松声。

顾流觞独自漫无目的的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营后无人处。

倚在树旁静静的吹了一会儿风,望见那边的篝火暗下,想是酒会快散了。顾流觞站了起来,打算慢慢走回去,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不由的走近细听,却是在念诗:“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声音虽然带了点酒后的恍惚,但也不会陌生。

“将军真是好兴致。”顾流觞静静听完,从树后走出。她知道凭那人的耳力,应该早就发现了自己,索性不躲不避。

“哦,是军师啊。”沈离央脸上带着点酒意上头的薄红,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酒坛,“要来点吗?”

顾流觞平素见惯了她严谨的样子,此时竟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潇洒率性。

“不了,我不擅饮。”

“取名流觞,却不擅饮,岂不可惜?”沈离央亮晶晶的眼里闪烁着笑意,看来的确是喝了不少,一别于往日的客气,与她开起了玩笑。

“其实也不是不能饮,只是觉得酒这种东西,还是少沾为好。”顾流觞的语气不咸不淡,“我以为将军如此豪气干云,应是喜欢'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再不然也是“塞上燕脂凝夜紫”这样的,未想却是如此凄婉的调子,令人听了心有戚戚焉。”

“很应景,不是么?”沈离央的神情变得落寞,“说起来,这首词,还是一个故人教给我的。”

“故人?那这个人对将军来说,一定很重要了。”

沈离央沉默了很久,久到顾流觞有些后悔自己的问话,对于她那种南征北战,生死一线的人来说,故人这个词,的确可以有太多不好的联想。

“军师,你有家么?”

顾流觞点头,“有。”

“真好。”沈离央叹了一声,“我是个孤儿,出生时正值饥荒那几年。义兄说当年在河边捡到我时,脸都已经变青了,他把自己都没舍得吃的半个馒头掺水喂我吃下,才捡回了一条命。”

从前只听说安乐王崔广胜与义妹感情深厚胜似亲兄妹,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后来年纪大了点,我就跟着义兄四处找活计谋生。可是小孩子没力气,又能做什么呢?无非是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罢了。做这种事,被发现时总是免不了一顿打的。”

顾流觞不语,只是专注的听着。她知道自己现在需要做的只是倾听。

“最惨的一次,是去偷官府运的粮被发现了,义兄护着我,自己却被他们打得半死,回来咳了一晚上的血。”沈离央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那天的夜也是这么黑,我背着他到处找大夫,可是我们没有钱,跪下来求人家都不愿意医。就只能继续那么走着,现在一闭上眼,我都能回忆起那种绝望的感觉。”

“都过去了。”顾流觞不知道能说什么,生平头一次觉得安慰实在是太过苍白无力的东西。

她从小生活环境优渥,没有吃过苦,难免把世界想得太过简单,听到如此黑暗的现实一时难以接受。更让她心里不是滋味的,是骄傲得耀眼的沈离央,竟然也有这样的过去。

“好在上天垂怜,我们遇见了一个路过的好心人,不仅治好了义兄,还收留我们到家里养伤。”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流露出少见的温柔神情。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位故人?”

顾流觞等了半天,没听见应答,疑惑的看过去,却发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眼紧闭,应该是醉倒了。

她无奈的走过去,看着沈离央身上仅有的一件单薄的衣服,犹豫了片刻,还是脱下了自己的披风盖在她身上。

满身酒气的人却忽然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呢喃道:“若雪……”

若雪?听起来倒像是个姑娘的名字。顾流觞动作一滞,面无表情:“你醉了。我是顾流觞。”

“顾流觞……?”沈离央歪头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想起来了没有,只那眼神此刻清澈得像只毫无防备的小兽。“顾流觞,你会骗我吗?”

“我不知道。”顾流觞忍不住伸手抹平了她紧皱的眉头,“但我不会害你。”

沈离央重又闭上了眼睛,顾流觞伸指戳了戳她的脸颊,“先别睡,总是你问我问题,现在我也有话要问你。”

“嗯?”

“那天打完留城,你为什么那么急的往宛城赶去?”

“我不放心。”

“哦,是因为对我不放心,怕我带着你的兵跑了?。”

“我放心不下,我害怕……”

“怕什么?”

沈离央猛地皱了眉,像是中了梦魇一样,迷迷糊糊的说着:“不要走……不要……不要死……”

顾流觞安抚的握着她的手,等到她的呼吸平复下来,才幽幽一叹。

这人疑心病那么重,要是知道自己听了她那么多隐事,还不杀了自己不可。

她起身拿过刚才沈离央没喝完的酒坛,轻轻抿了一口。

这酒,果然很辣。

沈离央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再加上昨晚发了一身的汗,更是难受。

锦绣听见里面的动静,忙端了一盆温水进来。

“昨晚是谁送我回来的?”沈离央用水洗了把脸,清醒了一些,发现醉倒前的事情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只隐约记得似乎遇见了什么人,还说了很多话。

“不是你自己回来的吗?”锦绣很惊讶,“散席后我来看了一次,你已经睡下了,我才放心的回去睡了。”

“是吗?”沈离央揉了揉太阳穴,目光逡巡,最终落在一旁的一件纯白色带金色滚边的披风上。

“将军来了,先用杯热茶暖暖手吧。”

顾流觞像是知道她肯定会来一样,起身接过她手里的披风,一双深沉如湖水般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这点小事,差个人送就是了,犯不上自己来的。”

沈离央坐下,斟酌着开口:“昨天夜里沈某酒后失态,多谢军师照拂了。”

“区区小事,何必客气?”

沈离央端茶的手一顿,不知怎的,觉得她与自己说话越发生分了,难道是自己昨天不小心说什么不中听的了?

正思索间,就听见顾流觞在那边凉凉开口:“荆公的诗的确是清正典雅,独具风致。”满意的看着沈离央脸上遽然变色,才慢慢接下去说:“但我还是更欣赏东坡'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气度。不知将军以为呢?”

沈离央干干的笑了笑,“我昨夜,还说什么了?”

“将军诗兴大发,只与我谈了一会儿诗词,然后就醉了。”

想来自己应该也不会乱说什么,沈离央稍微放下心来,又听她说:“那天宛城下,将军不是问我想要什么赏赐么?我现在想好了。”

“你说,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当真?”顾流觞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的说:“我要将军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