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太阳从七点多就照亮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晏安和江时予还是很固执地睡到了九点多再起床。
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江时予一早上没怎么看晏安,直到他问:“要带上谢兰兰么?”
江时予这才擡眼看着晏安,想了想,说:“你想叫上她的话就叫吧。”
晏安也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算了,挺糟心的。”
江时予没多说什么。
两个人吃了午饭,歇息了会儿才往五院走,什么都没带,晏安说医院那边对冉航的饮食控制很严格,零食都不让多吃,他估计就算他们带了吃的东西过去冉航也是吃不了多少的。
一路上晏安没做什么心理建设,估计是做什么建设都没有用,就是紧张,冉航是他恐惧的源头,他不可能不紧张。
江时予不记得冉航到底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小时候一块儿玩儿过,他和晏安,谢兰兰,还有冉航这个大哥一起玩儿,有很模糊的印象。
直到进入病房了,模糊的印象才被扫开,江时予看见病床上的冉航,有点儿无法把他和童年记忆里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但脸是一样的,只是太瘦了,颧骨凸出来,眼睛很大但是没什么神采。
“小安,”冉航轻笑着,问,“这是你的同学吗?”
“啊,不,不是,”晏安皱着眉走到床边,说,“这是……江时予。”
“哥,”江时予也走到床边,拉了凳子和晏安一块儿坐下,“还记得我吗?我小时候你带我玩儿过。”
冉航有些愣神,看着江时予没吭声。
晏安抓着自己的裤子边缘,手心已经出了一层又一层汗,全都蹭到裤子上,背后也开始冒汗。
可能是因为昨天才将事件完全回忆的缘故,某些记忆变得异常的清晰。
巨响。
血。
高空中坠下的人。
眨眼就破碎的家人,被伤害的家人。
同性恋像一把双刃剑,不管是对他,还是对家人,都造成了无法磨平的伤痛,但晏安还是很不能理解王姨他们的做法。
“小安,”冉航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再纠结见没见过江时予的问题,直接忽视了他,“你知道吗?我要离开这里了。”
江时予顿了顿,扭头看向晏安。
晏安没什么表情,能看得出来他紧张得出气儿都有些断断续续的,隔了会儿才干笑一声:“是吗?”
“他说我好了,可以离开了,”冉航笑着说,“我没有病了。”
“那……太好了,”晏安眼睛往下瞥着,“等你出来,我们可以一块儿打球。”
冉航盯着他看了会儿,抿着嘴角笑得很开心。
从这样的对话里,其实看不出冉航有什么病。
江时予一直在旁边坐着,时不时地插上两句话让晏安不至于紧张得太过分,一边打量着冉航的状态。
很正常。
不如说他仿佛从来没有生过病那样,坐在病床上聊聊笑笑,偶尔看着窗外细碎的阳光发呆,偶尔不接晏安的话,要愣很久才能反应过来,从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倒是真能看出他的状态不是很好。
不过他一直在重复一句话。
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江时予想了这句话很久。
按照晏安说的,冉航没有那么轻易能逃脱这里。
他要出去了……是指去什么地方?
床上传来的动静让江时予回过神,冉航正在穿鞋,起身后看着江时予笑了笑,解释道:“我去上厕所。”
“嗯?好,”江时予点点头,等冉航进入厕所后立刻看向晏安,“你没事吧?”
“还好……”晏安垂着头,揉了揉肚子,“没我想的那么紧张。”
江时予仔细地盯着他,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已经有点儿不相信晏安表达出来的情绪了。
“真没事儿,”晏安叹了口气,“但是他……还是这样。”
“嗯?”江时予擡手搓了搓他的脑袋。
晏安乖乖坐着,说:“他一直很想离开这里,有时候会一直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这是比较严重的时候。”
江时予的手从搓变成了揉。
“有时候他会好一点,清醒一点,大概是在脑海里给自己慰藉吧……就像现在这样,”晏安轻声说着,“一直说要离开了。”
“……等他反应过来不能离开的时候,不是更难过么?”江时予问。
晏安看了他一眼,擡头挠挠脸:“他可能,不会反应过来。”
江时予愣了愣。
“哦,我记得你,”冉航从厕所出来,看着江时予,“小予,对吗?小时候你很活泼。”
活泼?谁?江时予?
晏安看了江时予一眼。
“哥,”江时予点点头,笑了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冉航笑着说,“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等我,我出去,请你们吃饭。”
江时予点了点头。
又在病房里聊了会儿,晏安和江时予起身离开,冉航没有太明显的情绪波动,他们俩离开时甚至听见他在哼着歌。
心情非常不错。
江时予和晏安一直没有对话,两个人走出医院大门了,晏安才垫着脚蹦哒了两下,长舒一口气:“哎。”
“你要给王姨说一声么?”江时予看着他,“暗示一下你已经来过了。”
“要的,”晏安摸出手机,要给王姨打电话,“我直接告诉她一声冉航哥状态还行就行。”
江时予点点头,看着晏安拨通电话。
晏安显然还是放心不下冉航的,不然不至于来这样面对自己的恐惧,但……昨晚那种觉得那里不对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到底什么地方不对?
他们站在一棵树下,阳光落在地面,被树叶切成斑驳的碎点,偶尔吹过一阵风也是温熏的。
晏安在打电话,说话声时不时传过来,是在汇报冉航的状态,江时予一直没吭声,盯着周围的东西发呆。
一个男人忽然朝这边走过来,江时予看过去,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儿眼熟。
挺热的天儿,男人穿得挺休闲的,但一身黑,嘴角还挂着神经兮兮的笑容……
江时予愣了愣,想起来了,这是他在机场见过的那个男人,听到他和江醒吵架,还端着一盒饼干来搭讪的那位。
此时男人正在朝着他们走过来。
晏安讲完了电话,把手机揣兜里,扭头刚要对江时予说什么,余光瞥到那个男人,紧接着整个人都愣住了。
江时予有些茫然地看向晏安。
“小安,”男人走过来,兴高采烈地挥挥手,“好久不见啊!”
“连宙,”晏安声音很低地念出他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来了啊。”连宙笑着说。
“你……”晏安的手垂在身侧,江时予看见他的手又下意识地要寻找什么来握着,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晏安条件反射似的握住了。
晏安顿了顿,看着连宙:“你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连宙看着他们俩,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就是你男朋友回来那天啊。”
谁?
什么朋友?
男什么?
晏安愣了好一会儿,回头看着江时予,手用力地握了下,又猛地把江时予的手丢开,“不,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
“哦,”连宙像在脸上纹了个半永久笑容,“我以为你们是呢,毕竟你俩从小关系就好。”
小时候。
这又是一个小时候就认识我们的人。
江时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没吭声。
难怪他那天会走过来搭讪。
“好了,不和你们闹了,我进去看看你们航哥,”连宙挥挥手,“别告诉你妈我回来了啊。”
“……我知道。”晏安说。
说完之后好像还保持着浓烈的震惊,望着连宙离去的背影一声不吭。
“那是谁?”江时予问。
“……是冉航的男朋友,”晏安说完这句顿了会儿,深吸一口气,“当年出事以后他也被送到了治疗中心,然后就再也没见过面,我妈说他被带到别的城市了。”
江时予点点头,擡眼看着晏安的表情——晏安此时的表情并没有那么恐惧,或者说是紧张,他的表情非常自然——他忽然一愣,昨天那种违和感的来源似乎清晰了很多。
晏安说他害怕同性恋是因为冉航,实际上他并没有恐惧所有的同性恋。
江时予一直在观察,晏安面对冉航时那份说不出话的紧张,那份致命的恐惧,在面对同样是同性恋的阮余时是没有的,甚至在面对连宙时都不曾表露。
晏安根本不怕他们,只是在排斥。
他在排斥什么?
江时予看着晏安的侧脸,一个很神奇的想法突然涌进他的脑袋里,挥之不去。
可晏安不是喜欢谢兰兰么?
“回吧,”晏安回过神,摸出手机看了看,“下午就在我家吃?”
“嗯,”江时予皱着眉点点头,“晚上我得回去,明天开学了,我收拾收拾。”
“好。”晏安很快应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江时予一直纠结着心底的问题,心神不宁的,晏安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回答。
进小区的时候,晏安索性把胳膊搭到他肩上,凑过去问:“你是不是被吓到了?”
“嗯?”江时予没听懂。
“就……那些事儿,”晏安说,“别想了。”
“没想。”江时予看了他一眼。
有点儿无法告诉晏安他在想什么。
如果他想错了,晏安应该会觉得他有病。
但如果他没想错,那么……
江时予皱着眉毛深吸一口气,和晏安一块儿往里走。
往里走到小花园那一截的时候,谢竹突然从旁边窜出来,张开胳膊抱住江时予:“小予哥哥!”
“哎哟,”江时予单手揽住她,扭头对晏安小声说,“吓我一哆嗦。”
晏安乐了会儿:“你一个人在这儿玩儿?”
“还有姐姐呢,”谢竹拉着江时予的手,往小花园里面跩,“她说让我来吓唬你们。”
“多缺德啊。”晏安感叹了句,往里走去。
谢兰兰坐在凉亭里,撑着脸,另一只手提着泡泡水:“哟,稀客呀。”
“别阴阳怪气的,”晏安指了指她,“我俩出去是有事儿,不是故意不带你。”
“我没生气,”谢兰兰站起来把泡泡水递给谢竹,“就是小区门口有家冰粉挺好吃的。”
“走吧走吧,”江时予笑着说,“我请客。”
谢兰兰冲他笑了笑。
三个人往外走了一截,晏安去讨谢竹的泡泡水玩儿,江时予和谢兰兰在后面很慢地走着。
“小安好讨厌!”谢竹抱住泡泡水不撒手,“你十八岁了!不可以这么幼稚!”
“谁说我十八岁了!”晏安嚷嚷着,“我冬天才满十七!我还可以幼稚!”
“啊——”谢竹笑着叫了一嗓子。
“天爷,”谢兰兰啧啧两声,“这俩加起来最多十岁吧。”
“九岁吧,”江时予乐了会儿,“小竹今年不是六岁么。”
谢兰兰也乐了会儿,正准备追过去叫谢竹小心点儿的时候,江时予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哎?”谢兰兰回头看着他,“怎么了?”
“那什么,”江时予皱着眉,说,“我问个问题,你不要生气。”
谢兰兰站稳了,看着江时予:“有些问题不该问就不要问,江时予,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也真的觉得你很好玩儿。”
江时予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所以有些事,我不会去管,”谢兰兰轻声说着,“你喜欢谁的事也不要来问我。”
“……不是关于我的。”江时予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
“啊。”谢兰兰也看着他。
“我就问问你啊,”江时予一直觉得谢兰兰情商挺高的,反正比晏安高,这种事儿问她……她应该知道什么,“就是……”
“不想请客可以直说。”谢兰兰笑了下。
“不是,那什么,谢兰兰,”江时予嘴角刚提起来又抿了回去,小声问,“晏安是不是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