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恨不恨的问题,江时予从来没有想得那么深刻过。
人很难去琢磨自己恨不恨自己朝夕相处的亲人,就算真的恨,面前也会有一道横梁挡着,他想起之间看到的那句话——我恨我父母做的事,可我不恨我的父母。
江时予不好说自己也是这个心态,毕竟他没去琢磨过,而且妈妈也没有对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撕心裂肺特别不道德的事儿。
就是……让他感受到不安而已。
是的,不安。
妈妈带给他太多不安了,不管是小时候那样近乎放养的不闻不问,还是长大后的离家不知归期,亦或者是离婚后,妈妈将所有的情绪都撒在了他身上——江时予能感受到的一直都只有不安而已。
还有这样那样的小情绪,是妈妈带给他的,江时予觉得这些不对,这些情绪累积起来,或许是能称得上“恨”的,江时予没有去想过。
“我……”江时予想说点儿什么,但他顿了顿,擡眼看见妈妈的表情——妈妈看起来很累,眼底写满了疲倦,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倾向于一种过度操劳后的乏累,但她此时此刻问出这句话,却不是意识恍惚之下问出口的。
于是江时予想了想,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妈妈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我差一点就抛下你了。”
“你原本不打算回来的,是么?”江时予问。
他没有在乎妈妈那么直白地说出这个问题,毕竟这是他早就设想过的事,虽然随着妈妈的声音落下,心底收紧了瞬,很快松开。
妈妈偏了偏头,没有回答江时予提出的这个问题。
“从去年开始,你不断给我打钱,我算了下,那些钱刚好够我大学的学费和高三这一年的生活费,”江时予看着她,“那些钱都是你自己的积蓄。”
“是的。”妈妈回答。
“但是你还是回来了,”江时予顿了顿,“为什么?”
妈妈停了很久,视线有些游离,人思考的时候就会这样,眼神里的光变得找不到一个落点。
“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就这样走了,不太负责吧。”妈妈说。
江时予往沙发上一靠,看着她,突然开始想,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似乎是在他十四岁之前,妈妈还能平静地和他聊上两句,十四岁之后这份平静被冠上一个“叛逆期”的帽子丢到垃圾堆里,再也无法正常聊天了。
“你对我一直都是责任,是吗?”江时予看着她,“生下我,养大我,这是你的责任。”
“是,”妈妈顿了顿,“也不全是。”
“嗯。”江时予没有深追,“不全是”的部分是什么地方不全是。
“我曾经想,把你养到十八岁就自由了,我可以不用管你了……”妈妈低声说着。
“你本来也就没怎么管过我。”江时予擡眼看着她。
妈妈似乎有些惊讶江时予忽然蹦出这么一句,眼睛一下瞪圆了,隔了会儿才回过神,说:“是这样,我的确……没怎么管过你。”
江时予抿抿唇,有些后悔自己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虽然是实话。
但和他以往与妈妈对话的方式太不同了,在今晚,他和以往不同,妈妈和之前也不一样。
妈妈的情绪和状态都十分不对劲。
江时予很难去判断这到底是想通一切后的释然还是什么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妈妈这些问题,这些情绪,都太突然了。
“我这段时间,没有工作,我辞职了,”妈妈低声说,“我在外面……旅游,逛了很久,本来不打算回来了的。”
江时予愣了会儿,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在妈妈莫名给他打钱的那段时间里,好几次去问,去妈妈的公司问了好多次,公司那边都说她还在上班,还在公司里,视频的时候也能从妈妈那边看到她的同事。
同事和妈妈一起去旅游的?
江时予抿抿唇,看着妈妈。
“我觉得你长大了,我也离婚了,我自由了,但是……好像不是这样,”妈妈咬咬唇,说,“我的责任还在你身上。”
“你不需要管我。”江时予看着她,“就像你以前做的那样就行,没必要因为别的什么,突然回来管我,没有这个必要。”
“是么。”妈妈问。
“是。”江时予十分肯定地说,“我从来都不是你的责任。”
“那,”妈妈停顿了下,擡眼看着他,“你恨我吗?”
江时予又一次顿住了,不过这次顿住的时间很短,他回过神,眨了下眼睛,手指一点点攥紧,点点头,说:“恨过。”
妈妈沉默了会儿,点点头,说:“晏安的妈妈也是这样说的。”
“嗯?”江时予没想到能突然听到晏安这个名字,愣了下。
“他妈妈说,我继续这样下去,你会恨我的。”妈妈说。
“啊。”江时予看着她,“所以你就回来了吗?”
“不是,”妈妈继续说着,“这句话是在我回来之后,她才对我说的。”
江时予“哦”了一声,等妈妈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觉得……”妈妈皱着眉,说得有些艰难,“可能,我们之间……”
“我们之间没有必要强行变成其他家庭那样,”江时予看着她,“我就是在你那种‘负责’的环境下长大的,现在……没必要变成什么别的样子,如果你是指你想离开的事的话。”
他停顿了一会儿,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在沙发上抓出几道白痕,说:“你只要和我说一声就可以了。”
“我不喜欢你一声不吭的走,一声不吭的离开,”江时予继续说着,手抓着沙发的边缘,越抓越紧,“然后又给我一种你随时会回来的错觉,我不喜欢这样。”
妈妈有些惊讶地看着江时予,嘴唇抿了好几次,不知道想说什么,但她欲言又止半天,什么都没说。
“如果你要走,不回来了,就直接告诉我,”江时予深吸了口气,“不要用……这种方式。”
“明天江时予家要不要来我们家过年啊?”晏安捏着小冰雹的爪子,问。
“要来啊,”老妈回答,“他家就他和他妈妈两个人,过年有什么意思,当然要大家凑到一块儿过啊。”
“那我们晚上包饺子吧,”晏安兴冲冲地说,“江时予说他们那边过年吃饺子的,自己揉面自己包。”
“你自己包,”老妈看着他,“面也是你们自己揉。”
“那好说。”晏安笑着说。
“对了,”老妈往沙发上一靠,凑到晏安那边说,“江时予平时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关于他妈妈的事情?”
“嗯?”晏安想了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啊。”
“他家的情况你知道的吧,”老妈说,“大过年的,给他们调节一下。”
晏安“哦”了一声,继续捏着小冰雹的爪子。
“江时予他妈妈这个人,太纠结了,”老妈继续说,“不给她指条明路,她就会自己纠结下去,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自己做些模糊的决定。”
晏安愣了下,突然乐了。
“笑什么呀!”老妈在他胳膊上抽了一下。
“你这么一说,江时予和他妈妈真的挺像的,”晏安笑着说,“都是锯了嘴的葫芦。”
老妈也笑着,说:“所以啊,就需要有人在他们之间调和。”
“但是江时予……变化挺大的,”老妈笑了笑,“他们母子俩能好好儿的就行。”
“如果他们想的好好儿的和我们想要的不一样呢?”晏安把小冰雹抱到一边,很认真地看着老妈。
“我们想什么了?”老妈看着晏安,“我们为什么去想他们的生活啊?”
“嗯。”晏安点点头。
“我说的好好儿的是指他们俩能快乐,高兴,”老妈很认真地说,“干嘛非得按照我们想的去活啊?又不关我们的事。”
晏安往沙发里靠了靠,长舒一口气,浑身上下都有种说不出的轻快感。
“你待会儿去喝杯牛奶再睡啊,”老妈叮嘱道,“最近长高了。”
“比江时予高了吗?”晏安一下子眼睛都亮了似的。
“没呢,”老妈笑,“还有一小截。”
晏安的眼睛又暗下去了,瘪瘪嘴,又把小冰雹抱了回来。
江时予说完那些话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紧张。
刺激。
他居然真的把心里想的告诉妈妈了。
他不是不在乎妈妈,但有人要离去,他总不能死乞白赖地留,留也留不住,万般无奈之下,他退一步,只希望妈妈能给他一个准话。
走或留,江时予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十分确切的答案。
现在的心情还有点儿紧张,掌心全是汗,心脏跳得飞快,说完那些话之后江时予没看妈妈的表情,直接起身回了房间里。
江时予摸出手机,愣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点开微信聊天框,给晏安发了句:有空吗?
晏安回得飞快,直接弹了个视频过来。
江时予起身,去把自己房间的门锁了,再退回来,接通了这个视频。
刚才分开没多久的人又出现在屏幕上,江时予看了一眼,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对他说:“我和我妈聊过了。”
“嗯?”晏安想起自己妈妈对自己说的那些,“聊得怎么样?”
“不知道。”江时予说。
“聊的时候你睡着了吗?”晏安看着屏幕里,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江时予,“你妈自己在旁边自言自语吗?”
江时予扯着嘴角,很给面子地笑了一下。
“是不是聊得不太好啊,小予哥哥,”晏安把手机固定了下,放到桌子上,“不高兴了?”
“……没,我就是还有点儿懵,”江时予回过神,说,“我没想到我居然真的把那些话说出来了。”
“你怎么说的?”晏安问。
江时予定了定神,把刚才发生的事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告诉了晏安。
“反正……我就是那个意思,”江时予说,“我觉得我说得很明白了。”
“然后呢?”晏安瞪圆了眼睛问。
江时予觉得他这个表情有点儿滑稽,眼睛瞪得圆不溜秋的,嘴唇也微微张开,很惊讶的样子,好好笑,江时予直接笑了出来。
“操,”晏安瞪着他,“我俩不是在这儿聊正事儿么?你笑什么?”
“你好可爱。”江时予说。
“谢谢你啊,”晏安翻了个白眼,“说正事。”
“然后我就回屋了,”江时予无缝衔接上刚才的话题,“她到现在也没来找我,可能是在琢磨吧。”
“挺好的,”晏安说,“阿姨肯定能想明白的。”
江时予看了他一眼,轻轻笑了笑。
晏安也笑。
这样挺好的,至少江时予想得很明白。
江时予不喜欢这样不上不下吊着的感觉,就算妈妈要走,他也希望是一场正儿八经的告别,而不是莫名其妙地疏远。
那样很不舒服。
不过晏安不希望江时予对他们的事情也想得这么清楚这么无所谓,如果有一天他们俩真的吵架了,他们俩最好一起死乞白赖,留着对方死也不肯分手,不用要脸。他要俗套,他要轰轰烈烈,他们年轻,他们理应如此。
“我觉得我妈今晚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江时予说,“明早吧,应该会找我聊点儿什么。”
“对了,我妈说你们家明天来我家过年,”晏安说,“吃饺子。”
“好。”江时予笑着点点头。
“先睡吧,”晏安说完又想了想,“你睡得着么?今晚好不容易把那些话都说出来了……”
“可能有点儿睡不着,你先别挂,”江时予说,“等我睡了你再挂吧。”
晏安愣愣地看着江时予,忽然很高兴地笑了下:“好啊。”
“是不是觉得好稀奇,”江时予看着他,“哇塞,江时予居然会主动提要求了,太神奇了。”
“是啊,”晏安笑着说,“挺好的。”
江时予数不清今晚听过多少句“挺好的”了,搞得好像他做什么大家都会说挺好的一样。
“再聊会儿吧。”江时予笑着说。
两个人聊了很多有的没的,乱七八糟,他们聊天从来没什么主题,看到什么想到什么直接就开始聊,聊到最后,江时予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等江时予睡着之后,晏安琢磨了很久,忽然坐起来,把自己书桌上的小存钱罐打开,抖了抖,抖出几个硬币。
作者有话说:
呃小予哥哥是觉得自己留不住妈妈所以才希望有一场正经离别的,不是真的能很释然地和妈妈分离哈……毕竟这种分离很有可能就是断绝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