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这天,天气谈不上热。
考第一科的时候下了点儿雨,但持续时间不长,江时予即将写完最后一道选择题的时候雨就停下了,空气里有散不去的湿润感,头顶吊扇的风在此时格外明显,吹得有些凉。
江时予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位置,写题时周围传来的,都是笔尖在卷面上摩擦出的轻微的沙沙声。
三个人的运气都还算不错,分到了同一个考点,孙刻的考点在另外的学校,中午出来之后只能用手机联系。
不过就算在同一个考点,谢兰兰中午也不敢和他有太多接触,一是怕影响心态,二是因为她全家都在外面等着,包括谢竹。
个小屁孩儿上个幼儿园,居然因为高考放假了。
高考和幼儿园有什么关系啊?凭什么放假啊?
谢兰兰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等出了考场,和江时予晏安一块儿走到外面去的时候,看见谢竹那么小一个,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三瓶水的样子,再多的不解也消散了。
“哎哟,”晏安小跑过去把她抱起来,“怎么不找个阴凉的地方待着啊?”
“叔叔说这里最显眼,”谢竹把水递给他们,张开胳膊搂了搂晏安,“其他地方小安和哥哥姐姐就看不到我了。”
“叔叔?”谢兰兰皱着眉问了句。
谢竹指了指他们后方,一个穿着警服的人,谢兰兰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对着那位叔叔笑了笑。
“哎,你是不是有点儿保护过度了,”晏安看着她,“你爸妈都在这儿呢,能出什么事儿?”
“小孩儿嘛,多关注她的成长环境总没错的。”谢兰兰笑着对自己的父母挥了挥手。
晏安的爸妈今天要上班,实在腾不出什么空来,只能由谢兰兰的爸妈来带着他们去吃饭休息,江时予的妈妈辞职在家,没有来考场,江时予也没多问什么,跟着谢兰兰父母蹭吃蹭喝,毫无心理负担。
“感觉怎么样啊?”谢妈妈牵着谢竹,问谢兰兰,“题难不难?”
“还行吧,”谢兰兰说,“已经在考虑上清华还是北大了。”
“哎哟,”谢妈妈笑了笑,又问晏安和江时予,“你们俩感觉呢?”
“还可以。”江时予笑着回答。
“我就那样吧,”晏安说,“题都写了,但是不知道对不对。”
“小安啊,”谢爸爸点完菜,好笑地看着他,“从小到大都这样,没个正经时候,高考呢,还这么放松。”
“放松怎么啦?”谢兰兰笑着说,“心态好。”
是啊。
心态好。
晏安心态确实一直都挺好的,不如说他的情绪都比较迟钝,这会儿都考完一科了,他才后知后觉地紧张,掌心里一直冒着虚汗,开始想,刚才的题到底有没有写对,那些题又究竟能为自己带来多少分。
虽说他不用和江时予一个学校,但……也不至于考到最低分,连江时予那里最次等的学校都上不了。
而且他平时的成绩,也不至于要上很差的学校。
全都看高考这两天。
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晏安悄悄深呼吸,没有把紧张的情绪暴露在外,继续和谢兰兰他们插科打诨,时不时逗逗谢竹。
中午去谢兰兰爸妈给他们开好的房间休息,晏安和江时予理所当然地在一个房间。
“睡会儿吧,”晏安对江时予说,“待会儿谢兰兰的爸妈会来喊我们。”
江时予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回头看了他一眼,走过来很用力地搂了搂晏安。
“干嘛啊?”晏安笑着回抱了他一下。
“加油,”江时予在他背上搓了搓,“我已经在看房子了。”
“操。”晏安乐了。
“出租屋不用很大,能住人就行,我们到时候把小冰雹带过去,”江时予低声说着,“没课的时候我们就去打球,天儿太热就找个地方坐着,还可以找只小母猫。”
“找小母猫干嘛?”晏安把脸往江时予肩窝里埋了埋。
“让小冰雹看着,”江时予说,“反正它已经被阉了,气死它。”
“当个人吧小予哥哥。”晏安笑着说了句。
江时予也笑,手掌有力地在晏安背上再次搓了搓:“没事的,别紧张,你按你平时那么考就行。”
“嗯。”晏安应了声。
“睡会儿么?”江时予问。
“好。”晏安松开江时予,侧过头在他嘴角亲了一下。
房间的窗帘拉上,两个人躺在床上休息,空调运作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像雨声,等睡醒的时候拉开窗帘一看,外面的地面是干燥的,空气里已经散去了那种湿润的雨意。
老刘早早地到考点等着,紧张得仿佛是他进去考几十个人的试,拿着一张帕子不住地擦汗。
祁寻镜她们过去,要他休息,却反被他抓住了,要她们几个好好儿考,认真考,分数不重要,只要别对不起自己就行。
这是晏安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老刘说分数不重要。
而后一句,只要别对不起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呢?
晏安一直没能想明白这句话,但这句话似乎十分深刻,很认真地刻进了他的记忆里。
高考结束那天同样下了一场雨。
六月原本就是雨季的高发季,在南方这边,气温得等到七月底或者七月中旬才会彻底升上去,晏安坐在教室里检查着自己的试卷,思绪又被屋外点点雨声引去。
努力了吗?
努力了。
能考到自己想要的分数吗?
不确定。
后悔高一的时候没好好儿上学么?
……大概吧。
如果他能考更高的分,就会有更好的选择。
就像江时予说的,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在没有确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之前,读书是最清晰的出路。
随着交卷的声音响起,晏安放下笔,望向窗外,那场雨已经听了,空气中有些凉意,他等老师说可以了才起身,走到屋外去。
江时予的考场在慢吞吞地往外走着了,晏安从后面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们,盯着他们俩,突然有一种解脱感。
考完了。
考完了!
考完了!!!
晏安直接冲进两个人中间,胳膊揽住他们俩的肩膀,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身体里涌出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感染了他,勾着两个人的脖子快出冲出了校门口。
外头不少家长已经等到了自己的孩子,热闹哄哄的,人潮涌动着,晏安勾着江时予和谢兰兰,不知道说什么,但就是激动,他用力压了压两个人的肩膀,深吸一口气,喊了声:“啊——!”
“疯了吧你,”谢兰兰好笑地看着他,却没有把他的胳膊打开,而是跟着喊,“终于考完了啊——!”
“是——啊——”江时予拖长了尾音陪他们喊着。
老刘已经等在外面好久了,看见这几个孩子,冲他们招招手:“别嚎了别嚎了,快过来。”
三个人乐着朝着他走过去。
“考完了啊,感觉怎么样?”老刘拍拍江时予和晏安的肩膀,对着谢兰兰笑了笑,“明天去吃饭啊,我定了酒店,必须给我来齐了。”
“我以为你得让我们估分呢。”晏安笑着说。
“估什么分啊!”老刘又看见了几个学生,边冲他们招手边对晏安他们说,“考完就算完了!估分也没用!”
是的!
考完就算结束了!
江时予坐上车,跟着谢兰兰他们一家回去的时候都还有点儿恍惚。
真的结束了?
考完了?
他靠在车窗上,打了个呵欠,看着窗外,突然困得厉害。
晏安坐在旁边玩儿着手机,突然用手肘碰了碰他,说:“老刘把明天吃散伙饭的消息发班群里了。”
“是么。”江时予笑了下。
“既然要发群里干嘛还站考点外面一个一个通知啊,”晏安回了个收到,“人那么多,不累么?”
“可能就是想和学生们单独说几句话吧,”谢兰兰伸了个懒腰,“你没看到他和林向骁说话的时候差点儿哭了么?”
“这样。”晏安点点头。
“是啊,”谢兰兰也看向窗外,“毕竟……以后,人就很难再凑齐了吧。”
她这句话说完,后座的几个人都没有再吭声。
班里的人很难再凑齐了。
等这个夏天过去之后,未来的日子里,他们再想搞什么同学聚会,是很难凑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的。
晏安难得没有再说些好笑的话来搞怪,安静地注视着前方,一句话都没有说。
谢爸爸打算带他们到饭店去吃饭,但几个人都挺累的,更想回家睡觉,只能一一把他们送回家里去。
到江时予家楼下的时候,晏安扭头,正要叫江时予下车,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眼下一圈乌青,睡得很熟,脑袋嗑在车窗上都没能把他弄醒。
“哎哟,”晏安小声喊了句,“醒醒,回家去睡。”
“这孩子,”谢妈妈在副驾叹气,“累着了吧。”
“小予哥哥!”谢竹扑过来,晃了晃江时予,“起床啦!”
“嗯?”江时予迷茫地睁开眼睛,手虚握了两下,不知道在抓什么,晏安下意识地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到了?”江时予握着晏安的手,打了个呵欠。
“嗯,”晏安说,“你回家睡……不然去我家?”
“不了,”江时予摇摇头,“我回家去睡吧。”
“……哦,”晏安愣了愣,突然回过神,谢爸爸谢妈妈就在车上,谢竹就在旁边,他的手居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让江时予牵着,于是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那你小心点。”
“嗯。”江时予点点头。
开车门下了车,江时予被风一吹,清醒了不少。
谢竹还趴在车窗那儿和自己挥手,江时予看见晏安也往这边看,于是伸出手挥了挥,等车走远了,他才转身往自己的小区走去。
回到家,妈妈居然在家,他愣了下,才进屋,把手里的文件袋放到桌上,妈妈迎着他的视线,皱皱眉,说:“我今天本来打算去接你的。”
“……嗯。”江时予应了声。
“但是原本的公司那边出了点事,那个项目是我负责的,我只能过去善后,”妈妈说得有些艰难,“所以……没去。”
“没事,”江时予看着她,“谢兰兰的爸妈给我们安排好了的。”
妈妈抿抿唇,坐在沙发上,手指不安地拉紧了自己的裙子边:“考完了?”
“嗯。”江时予应了声。
“那你先去休息吧,”妈妈说,“我……”
她没把话说完。
江时予有种直觉,他等待了许久的答案,妈妈就在今天会给他答案,但这个答案对她来说有些难以启齿,所以一直没能说出口。
江时予刻意放慢了自己的动作,甚至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再洗了把脸出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然后一出门,结果等他慢条斯理地走到房间门口,妈妈也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
算了。
随便吧。
反正选择权在她。
江时予拧开门走进去,刚准备关门,妈妈在客厅里喊了一声:“江时予!”
江时予顿了顿。
他之前在往上看到过,许多小孩儿突然被家长叫到大名时心里总会一紧,而江时予不会,大概是因为他的父母根本就不喊他的小名,从小到大,他们喊自己小名的次数还没晏安喊他小予哥哥的次数多。
但妈妈这次突然喊出的声音的确让他心里紧了下。
毕竟这代表着,妈妈有话要说了。
“我……这周末,可能要离开,”妈妈说着,“下周四左右回来,到时候给你和晏安,还有兰兰带礼物。”
“去旅行么?”江时予回头看着她。
“……嗯,”妈妈应了声,又说,“我会回来的。”
“……好。”江时予点了点头,见妈妈没有要说的话了,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晏安回到家,飞快冲了个澡,换上睡衣就往房间冲了进去。
家里没人,他头发都没擦干,一路跟个洒水车似的跑过去,进了屋子里才想起来头发没擦,又飞奔到厕所拿毛巾擦头发,再再飞奔回来。
小冰雹一直躲在自己的猫窝里,目光非常沉稳地看着晏安,仿佛觉得晏安有什么大病似的,都懒得搭理他。
晏安直接把小冰雹从猫窝里捞出来,往空中一丢:“我考完啦!”
小冰雹惊恐地叫了声,落到晏安怀里的瞬间跳了出去,站在地上对晏安高声叫着。
“我错了我错了,”晏安笑着蹲下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过来让我吸两口。”
小冰雹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满脸嫌弃地走过去,让晏安把它再度捞起来,脸埋在他背上吸了两口。
晏安倒回床上,感受到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困倦,仿佛有谁抓着他的眼皮使劲儿合拢似的。
他坚持摸出手机,看看江时予有没有给他发消息,结果对话窗口空空荡荡,什么消息都没有。
晏安非常顽强,硬是给江时予抠出了一个问号,才闭上眼睛昏迷似的睡着了。
小冰雹跳到床边,在他鼻尖嗅嗅,又舔了舔他的脸,最后才窝到晏安怀里,一块儿睡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晏安感觉自己在一艘小船上,风浪太大,他整个人整艘船都在摇晃,天边的景色却随之变化。
江时予站在岸边,和谢兰兰一起看着他。
看什么?
来一起坐船啊!
晏安刚要站起来叫他们,船骤然翻了,却没有想象中那种坠湖后的窒息感,晏安看见湖底是一张试卷,是自己的数学试卷,上面写着一个显眼的,红色的圆。
零分?
晏安打了个哆嗦,突然醒过来,小冰雹早就不在怀里,身上盖了被子,空调被关了,外面能听见爸妈拌嘴逗乐的声音。
床头还放着洗净后叠好的衣服,应该是妈妈放的,晏安醒了会儿神,把衣服放回衣柜里,越琢磨越不对劲。
怎么会梦到考零分呢?
这也太不吉利了。
他叹了口气,把手摸到枕头下——他昨天还在对着那些玉坠戒指硬币祈福,顺便把江时予的证件照也拿出来放枕头去,却什么也没碰到。
晏安愣了愣,把枕头掀开,那些东西全都不见了。
他这会儿还有点儿头晕脑胀的,估计是睡久了,一时竟然想不起那些东西会去什么地方。
小冰雹凑了过来,他捏捏小冰雹的耳朵,说:“坏猫,是不是偷我东西了?”
小冰雹抖了抖,从床上跳了下去。
晏安也跟着下床,双脚刚踩在地面就想起了不对劲的地方,床单被换了,应该是今天早上妈妈换的。
他猛地回过神,拉开床头柜,那些东西,还有江时予的证件照,都被收到了自己的床头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