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的课晏安都有点儿心不在焉。
江时予替他数着,平均一节课要被老师瞪四五眼,再被叫起来回答问题,最后到教室后面去罚站,一套流程行云流水,他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刘老师叫他们别在高三谈恋爱。
下午刚放学,刘老师就到班上来,往里一看:“晏安!”
“哎哟。”晏安小声嘟囔了句。
“来趟办公室!”刘老师继续喊。
“你在校门口等我吧,”晏安对江时予说,“小卖部那儿。”
“行。”江时予点点头,拎着书包和谢兰兰一块儿出了教室门。
孙刻他们今天拖堂,谢兰兰和江时予一块儿在小卖部等着,两个人买了冰淇淋蹲在那儿吃,阳光洒满整个操场,温度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高了。
江时予舀了勺巧克力味儿的,塞进嘴里,想了想,问:“晏安是特别没有安全感的那种人么?”
“嗯?”谢兰兰舀了勺香草味的,“不知道啊。”
江时予看着她。
“他小时候挺没有安全感的,长大了我就不知道了啊,他那时候……也不算小时候,十二岁左右吧,”谢兰兰努力回忆了一下,“那段时间他特别怕鬼。”
江时予顿了会儿,那应该刚好是冉航跳楼之后的时间段。
“一直问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没有鬼,一直问一直问,我觉得他太讨厌了,就让他去问别人,”谢兰兰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满脸无语,“然后他就去问我妈了。”
“……啊。”江时予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
“那段时间他几乎把周围所有人都问了一遍,”谢兰兰继续说着,“‘世界上真的没有鬼吧?’‘不会有鬼来追我,对吧?’他一直这么问。”
“嗯。”江时予点点头。
晏安也一直这么问他。
你真的亲我了吧?
你喜欢我,对吧?
“可能他特别怕的时候就会这样吧,那段时间,冉航那件事儿……”谢兰兰看见孙刻来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扭头扫了眼江时予,“你告白了么?”
江时予没吭声,擡头看着她。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们俩的气氛比之前更奇怪了,”谢兰兰把冰淇淋的包装收好,丢到一边,低声说着,“……这条路很不好走。”
“我知道,”江时予说,“但是没得选。”
谢兰兰愣了下,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和孙刻一块儿走了。
过了快十分钟,晏安才从教学楼那边走出来,估计是被念叨了一大串,整个人看着都有点儿恍惚,江时予觉得好笑,走过去问:“被骂了?”
“没有,”晏安进小卖部买了水,反手丢给江时予一瓶,“就,老刘和我聊了些有的没的。”
江时予拧开水,扫他一眼。
“他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晏安继续说。
“你说什么了?”江时予问。
“他和我说要是没谈就别想着谈了,要是谈了千万别分手,”晏安没有回答他,“他还暗示了我一下,谢兰兰成绩挺好的,我也很有希望,我们两个千万别连累对方。”
“……哦。”江时予笑了下。
“为什么老刘也觉得我和谢兰兰在一起了啊?”晏安百思不得其解。
江时予笑着没吭声,喝了口水和晏安一块儿往家的方向走。
路程过半了,晏安才突然回过神似的,把手里的水盖上,说:“我和老刘说,我没谈。”
“嗯?”江时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随后擡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嗯,我知道了。”
晏安没说话。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中,直到到了江时予家门口,两个人才说了再见,转身,各走各的。
老刘除了问他有没有谈恋爱以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已经高三了,时间不多了,不能再这样恍惚下去”。
时间不多了。
不管是留在学校的时间,还是和江时予一块儿上学、聊天儿、打球,各种各样活动的时间,都不多了。
教室前面的高考倒计时像一把钝刀,贴在脖子上一点点磨,让人无法忽视它所带来的痛。
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再犹豫下去。
其实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他可以选择继续装傻充楞,抵触抗拒有关同性恋的话题,江时予那个逼人的性格,肯定不会强求什么,也不会继续说什么,甚至只要他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江时予就能继续配合下去。
但这对江时予来说太残忍了。
江时予喜欢他。
虽然不明白有什么好喜欢的,但江时予承认了,他喜欢自己。
那么自己就不可能再装傻充楞下去。
所以摆在他面前的路只剩了一条。
晏安把作业写完的时候已经快到一点了,他连忙收拾了下,躺在床上睡觉,早就在床上窝好的小冰雹被他震醒,十分烦躁地喵了一声,晏安没好气地喵了回去,翻了个身,睡觉。
但睡不着。
可能是压力过大的原因,晏安感觉自己都要脱发了,晚上洗澡的时候顺便洗头,他都怕一抓抓一大把头发下来,就更别说轻松入睡。
累肯定是累的,刚写完那么几套卷子和练习题,怎么可能不累,但……睡不着。
满脑子都是他和江时予的事情,搅在一起心脏就会传来一阵一阵的慌乱。
不能再逃避。
再躲闪下去对江时予很不公平。
晏安不记得自己睡没睡了,反正睁开眼的时候手机显示五点半,一个继续睡睡不着,起床又太早的时间点。
醒来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还是睡前的,不能再逃避了。
晏安坐起来,把小冰雹也薅醒,抱着它吸了好一会儿,突然把猫一丢,翻身下了床。
江时予已经说了,他喜欢自己,那么自己必须得回应这份感情。
不能让它这么不上不下地悬着,有些话有些事必须好好儿回答。
晏安洗漱完,换了衣服背上书包给小冰雹添了猫粮一气呵成冲出家门,才刚六点,天已经亮了不少,但今天下了小雨,阴沉沉的,他从书包里抽出伞,快步朝着江时予家冲去。
回应。
得回应。
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俩人拥抱一下或者面对面鞠个躬,开始交往,谈恋爱。
很流畅正常的一套操作。
不变态,没有病,不会走上绝路——他只需要考虑现在,等未来来临之前再考虑未来。
回应。
晏安站在江时予家小区门口,望着路灯照亮的湿润路面,没有迈步走进去的勇气,他往旁靠了靠,站在原地,眼眶涩得厉害。
废物。
闹钟响起前两秒,江时予刚好醒来。
他快速伸手一点,将刚响了两声的闹钟彻底扼杀,然后望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翻身起床。
最近有点儿转凉的架势,早晚又下起雨来,江时予往窗外看了眼,雨虽然不大,但还是得带把伞出门。
洗漱完,江时予一边换衣服一边拨通了晏安的电话,电话那头一直响到自动挂断都没有人接,江时予习以为常,毕竟晏安的睡眠质量是三个电话起底才能吵醒的。
但第五个电话挂断后,江时予想起昨天晏安浑浑噩噩的状态,皱了下眉,转拨给谢兰兰,问:“晏安和你在一块儿么?”
“啊?”谢兰兰还没睡醒,“你说什么?”
“晏安,”江时予说,“和你在一块儿么?”
“没啊,”谢兰兰坐起来,“他怎么了?”
“……他不接电话,”江时予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你打一个过去试试?”
谢兰兰闻言,立刻挂断了电话拨了晏安的,结果好几个电话拨过去晏安都没接,她打给晏妈妈,晏妈妈说晏安早就出门了。
“可能是去学校了,”谢兰兰有些不确定地说,“我们先去学校找他吧。”
江时予飞快应了声,挂断电话,挂断电话,换衣服速度飞快,拿上书包就开始往外冲。
去学校了?
平时三个电话起底才能醒过来的人,今天特地早起去学校了?
这么突然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江时予把钥匙揣进兜里,大步走到电梯前,深吸了口气。
应该还是吓到他了。
因为自己承认是同性恋,和他接吻,然后再承认喜欢他的事儿,晏安已经懵了很久了。
不该承认的。
正是高三最关键的时刻,明知道晏安对同性恋有多抵触,他们刚去见完冉航,这么多因素集合在一起,为什么因为晏安一句“不怕”就承认了?
晏安那么害怕这件事,怎么可能不怕,现在电话也不接,那么早出门……到底干嘛去了?
会不会出事?
不可能吧,晏安都快成年了,能出什么事?
电梯一直不上来,卡在五层不知道在干什么,江时予烦躁地啧了一声,扭头冲进楼梯,飞快往下跑去。
外面的雨下了一整夜,地面上有几滩积水,江时予大步跨过那些水,冲出小区朝着学校的方向狂奔而去。
连绵的细雨拍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很不舒服,像心里不断涌起的慌乱,他往前冲着,还没冲过前面街口,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很匆忙的:“江时予!”
江时予心里一紧,连忙扭头,晏安拿着伞在他身后狂追。
“你跑什么啊!”晏安跑过来,气儿都没喘匀,“他妈的,我都没看清你就窜出去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江时予皱着眉毛朝他走了两步,语气有些烦躁。
“啊?”晏安愣了下。
“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一大早在路边站着,也没有去学校,”江时予盯着晏安,语气里的无奈和隐忍几乎到了极致,刚才的烦躁刚冒了个头就被他按了回去,“你想干什么,晏安?”
晏安看着江时予,完全呆住了。
江时予没戴眼镜,脸色不大好看,显然是没睡好造成的,头发乱糟糟,校服领子还往里翻着,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干干净净的江时予。
“我,我没听见,”晏安往后退了一小步,连忙把手机摸出来,看见江时予给他打了好多电话,来自谢兰兰的未接也有很多,“……我好像不小心按到静音了。”
江时予看着他,突然做了个深呼吸。
“你是来找我的,是吗?”江时予又恢复了往日那种语气。
晏安看着他,手一点点握紧了,江时予又把情绪给忍住了,不宣泄不爆发,他又在把刺对准自己。
“我……就是,”晏安低声说,“突然想来找你。”
“嗯,”江时予看着他,“怎么了?”
晏安盯着他看了会儿,心底的慌乱涌个不停,快要把他淹没了。
因为他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江时予突然不像江时予,又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回江时予。
和他预想的一样。
只要他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江时予就一定会配合他。
这太不公平了。
“我,就是,”晏安咬了咬唇,“想和你说,那什么,喜欢……”
“啊,”江时予回过神,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下,“没事儿,不用非得回答我什么。”
“为什么不用回答?”晏安瞪着他,吼了声,“你没有心吗?没有情绪没有需求吗?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你他妈是傻逼啊?!”
“我有需求,”江时予平静地说,“你给得了吗?”
“我就是……不明白,”晏安吼完之后就有点儿怂了似的,低头看着地面,缓缓蹲了下去,“为什么我们是这样的?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江时予低头看着他,过了会儿,跟着他蹲下来。
“我就是不明白……我小时候就在想,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晏安的声音变得很沙哑,“为什么?”
“小安。”江时予看着他的发旋。
“我很害怕。”晏安说着,声音里带着浓厚的鼻音。
“……我知道,”江时予皱着眉说,“对不起,我不该说的,我……”
“不是,不关你的事,江时予,”晏安擡头看着江时予,眼眶红得厉害,“你知不知道冉航出事之后,我妈对我说什么?”
江时予心底突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晏安怕同性恋,不敢承认自己是同性恋,所有一切的抵触,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更深层的原因。
“她和我说冉航哥哥病了,叫我不要再去看他,”晏安眨了下眼睛,眼泪连串地落,“她是我妈妈啊,她觉得这是病啊。”
江时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揪着,一阵一阵地疼。
“我妈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她,但是在她的观念里这就是病,我不敢想某一天她发现了什么然后变得像王姨那样,或者我家变得……我要怎么面对他们啊?”晏安死死捏着自己的手腕,说,“我很害怕。”
江时予掰开他的手指,然后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让他牢牢地抓着。
“江时予。”晏安噎泣着喊了一声。
“嗯。”江时予点点头。
“我特别害怕,”晏安的手用力到发颤,“你明白吗?”
“……我明白。”江时予吸了吸鼻子,继续点头。
“江时予。”晏安又喊了一次。
江时予看着他,眼神温和。
“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晏安咬破了嘴唇,血往嘴里流,眼泪往外淌,“你……”
“我知道,”江时予擡眼看着他,眼眶也有些发红,笑了下,“我一直都知道。”
晏安扯着嘴角笑了,江时予甚至还没看清他的笑脸嘴角就耷拉了下来,晏安擡手遮住自己的脸,把脑袋埋进胳膊里,或许是在哭,江时予不太确定。
等听见他传来很沉闷的一声抽噎后,江时予确定下来了,晏安真的在哭。
他迈出这一步了。
没办法回头了。
他最后还是选择站在了江时予身边,更多的,以后的,现在还想不明白的问题,他们要一起解决。
“没事的,”江时予伸手抱住他的脑袋,单膝跪在了地上,“会有办法的,或许现在不行,但是等以后,我们两个会有更多的勇气和他们交涉,好吗?”
晏安沉默了会儿,用力往江时予怀里一扑,江时予没蹲住,直接坐在了地上,泥水浸透了裤子,但他没动,很轻地拍着晏安的背,和他说:“会没事的。”
谢兰兰站在前面拐角的墙后,擡起头,伞也擡高了点儿,她听见江时予和晏安的对话声越来越小,雨也逐渐停下,兜里的手机震了下,大概是孙刻发来的信息,她把手机摸出来看,回了消息,那边的晏安和江时予已经站了起来。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去打扰他们,长舒一口气一般,笑了下,转身朝着另一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