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时的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了两下,视线落在图纸的余白处,略作思索后道:“之前在做香水的时候,我就和观澜姐姐一直在考虑这个酒精的蒸馏法......酒精的提纯问题——既然蒸汽机的动力能用来提升水泵的效率,那么用在蒸馏装置上呢?”
话音刚落,她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上个月的某几日。
那时正值金陵暑气渐退,蝉鸣渐弱,她和曹观澜窝在曹府后院的小工坊里,捣鼓着如何从发酵的米酒中提取高纯度的酒精。
那会儿真是啥先进道具都没有,纯手搓,宁时只能靠手边的铜壶和竹管搭个简易蒸馏器,尝试在已有的蒸馏基础上再做演变。
唉,既来之则安之。
她都到古代了,自然是将就着来。
搭上这么个精于算计的系统的话,指望立刻能完成技术飞跃是并不现实的。
她只能和金陵第一的天才工匠并几个她手下的小学徒手搓技术。
只是盯着眼前的铜壶竹管,她老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野性原始的美......
她记得那天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得铜壶表面泛着暖光,曹观澜蹲在一旁,手里捏着根炭笔,皱着眉盯着她画的草图。
“宁姑娘,你这法子靠谱吗?”她指着竹管的连接处,语气冷静,“这地方会漏气。”
曹观澜当时的声音带着几分怀疑,指着图上的冷凝管问,“还有,这竹管能撑住高温?”
她一身胡服,袖子挽得老高,露出一截满是茧子的手腕,那支火铳形状的铁簪别在发间,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凛冽俊俏。
宁时没急着回话,只是从灶台上拿起一小块桐油,涂在竹管接缝处,低声道:“撑不住也得撑。”
她抬眼瞥了曹观澜一眼,见对方眉头皱得更紧,便轻笑了一声,“曹姐姐,你就信我吧,既然已经被我绑上贼船了,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搞吧。成了我请你吃烧鸡,咋样?”
曹观澜没接话,显然对金陵美味烧鸡不感兴趣,指尖在桌上轻敲两下,目光落在那套装置上,眉峰微蹙:“你不觉得,蒸汽升腾的方向有点奇怪?”
她微微前倾,细看了片刻,忽然抬手虚点了一下:“这里的热源分布不均,蒸汽流动偏了。”
宁时挑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眸色微动。
......确实。
原本酒液该均匀受热,让蒸汽稳定上升,但因为底部温差不均,导致左侧受热稍慢,蒸汽开始沿着另一侧偏移,影响了整个流动轨迹。
只是
宁时不由得多看她一眼。
这问题并不明显,哪怕换个经验丰富的匠人,可能也要多次实验后才会意识到。曹观澜却只是看了几眼,就精准指出了蒸汽的异常走向。
很敏锐。
她低笑一声,“行啊,发现得够快。”
试验开始,火候稍重了些,蒸汽涌动,酒味弥漫。
曹观澜被呛得咳了两声,抬手扯过一块湿布堵住缝隙,眸色沉静,半分慌乱都无,顺势微调了一下支架的角度,让蒸汽路径趋于平稳。
“还有个问题。”她转头看向宁时,“你这次加热方式和上次不一样。”
宁时眸色微闪,轻轻一顿。
......她刚才只是试着换了个角度,没有刻意强调,结果曹观澜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二次调整了火势,宁时照着系统给的建议,在冷凝管外裹了层湿布,总算蒸出了几滴清亮的酒精。
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成了,纯度还行。”
于是曹观澜接过那小盏酒精,凝神细看,忽而道:“还不够。”
她的语气极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
宁时愣了愣,“不够?”
“这酒精的气味太杂,和你说的高纯度酒精的样子相去甚远。”曹观澜低声道,“说明它还是掺了别的东西。”
她皱着眉,显然不满这个结果,“得再纯一些。”
宁时忍不住笑了:“曹姐姐,你这要求可真高。”
曹观澜不置可否,目光落在炉火上,似是沉思片刻,随即道:“如果要更纯,就得控制得更细......”
她抬手在草图上添了两笔,补充了一个循环管道,“如果能让酒液在不同温度下分层流出,也许能把纯度进一步提升。”
宁时愣了一瞬,心里浮现出两个字——回流。
她忍不住咂舌。
曹观澜不知道现代蒸馏塔的设计,也没学过什么理论,可她就是靠着本能的推理能力,一步步摸索到了回流提纯的方向。
......
那几日的相处,两人虽不似谢灵伊那般嬉闹,却有种点头默认的默契。
曹观澜被呛得咳了两声,眉头紧皱却一言不发地继续调试着火候,眸子里是说不出的狂热和专注......
宁时揉了揉眉心,看着曹观澜的狂热的样子唇角不由得微勾:
是这样的,曹小姐有心的话,她以后就不用太费心了。
纯技术这一块以后能代理给曹观澜这类天资聪颖又感兴趣的古人就不要太省心了......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如果今后有机会接近政治中心,那么把工匠司改作一个国家级的学堂或者研究中心也尚未可知呢。
叫......大元科学院?
好吧,扯太远了。
而且......
既然自己疑似有某种因果律级别的主角光环,曹观澜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度和学习能力又如此逆天。
她完全有理由可以怀疑曹观澜这就是原书里面某个本来就会引领一方名垂青史的技术大牛。
也不知道原型是谁。
如果不是原书的章节已经记不太清了,现在估计已经手握剧本笑嘻嘻了。
......
第二次调整了火势,宁时又在冷凝管外裹了层湿布,借着水汽降温,总算蒸出了几滴清亮的酒精。
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凑到鼻尖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成了,纯度还行。”
曹观澜凑过来,接过那小盏酒精,眯着眼打量片刻,低声道:“你要把它用在香水里,确实是奇思妙想。”
曹观澜语气透露出的赞赏不言而喻,看宁时的眼光跟看神人一样。
不过也只是瞬息,她的注意力便又给手头的事情转移走了。
宁时嗯了一声,随手递给她一张新草图,“下次试试加个回流管,能再提纯一轮。”
于是曹观澜眉头一皱:“回流管?又是你捣鼓出来的新词?”
......
那几日的相处,两人虽不似谢灵伊那般嬉闹,却有种点头默认的默契。
曹观澜从不废话,宁时也不多解释,一个递工具,一个改图纸,偶尔对视一眼,便知对方心思。
奇了怪了,一见如故?
总之俩人搞起正事来从不含糊。
她们曾在工坊里熬到半夜,桌上摊满草图,曹观澜靠着椅背打盹,宁时则盯着炉火想着接下来的步骤。
一个现代人,一个经验丰富又聪明的匠人,反复打磨的工艺自然是肉眼可见地增长,可这对曹观澜来说远远不够。
该说不说,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隔三岔五聊到起兴就是硬是拽着宁时不让她走,非要再改一遍图纸。
“宁姑娘,这回流管你再给我讲讲,怎么个做法?”
她一边说,一边摊开炭纸,眼神亮得吓人。
宁时困得眼皮直打架,却被她拖到桌前,硬生生教了她半宿。
她随口扯着原理,曹观澜却听得认真,时不时点头默认,像个求知若渴的学生。
她们熬到半夜,桌上照旧是摊满草图,宁时靠着椅背眯了一会儿,醒来时见曹观澜还在描图,随口问:“你不困?”
曹观澜头也没抬:“困,但这东西没弄明白,睡不着。”
眼底的乌青和今日何其相似!
宁时:......
宁时:不行还不能笑,我要忍住。
——为加班加点的曹大匠致敬。
如今想来,那段折腾酒精提纯还有照着系统参谋瞎搞机械的日子,不仅让她摸透了蒸馏的门道,学了点知识,也让她和曹观澜之间多了几分君子之交般的信任。
她回过神,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蒸汽机草图上,低声道:“上个月的法子虽简陋,但原理没错。现在要是有了蒸汽机,动力强了,蒸馏效率自然能翻倍。防疫用得上,香水提纯也能更省力。”
“不过柴火也够用,用这个原型机做这个是有些粗放和浪费了。”
宁时思考片刻又补上了一句。
这东西若是能成,最大的用途估计是抽水和驱动小型器械,但是考虑到效能应该也派不上太大用场。
所以还得接着搞......
也不知道这十来天曹观澜搞出了个什么东西,她记得上次她最后一次和曹观澜搓蒸汽机的时候......
说白了就是一口锅,一个气缸,一个摆梁。
加工精度更是别提了......
锅炉没爆裂已经是不容易了,调试的时候她和曹观澜都是全套护甲屏息凝神......
那天试机时,锅炉吱吱漏气,摆梁晃得像要散架,跑了两圈就喘不上气停了。
曹观澜黑着脸守了一夜,硬是拿铁锤敲平了几个焊缝,才勉强让它再动起来。
......
曹观澜的眉梢微扬,片刻后,嘴角微微勾起:“......阿时说的是,理论上可行,不过确实成本上还有待细说。”
她转了转炭笔,倏地提笔在图上补了几笔,勾勒出一个更精炼的管道结构:“如果用蒸汽机带动蒸馏系统的循环,我们可以提高蒸馏塔的温控精度,甚至能让不同浓度的酒精分段析出。”
谢灵伊听得半懂不懂,但见两人讨论得起劲也不好打断,自己撑着脸蛋百无聊赖地看着俩人。
这俩人之间,怎么她有时候感觉比自己和宁时之间还要熟稔呢......